第二章
剛在北平住了個把月,重回到上海的翌日,和我進出的一家書鋪裏,就送了這一封掛號加郵托轉交的厚信來。我接到了這信,捏在手裏,起初還以為是一位我認識的作家,寄了稿子來托我代售的。但翻轉信背一看,卻是杭州翁家山的翁某某所發,我立時就想起了那位好學不倦,麵容嫵媚,多年不相聞問的舊同學老翁。他的名字叫翁矩,則生是他的小名。人生得矮小娟秀,皮色也很白淨,因而看起來總覺得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小五六歲。在我們的一班裏,算他的年紀最小,操體操的時候,總是他立在最後的,但實際上他也隻不過比我小兩歲。那一年寒假之後,和他同去房州避寒,他的左肺尖,已經被結核菌損蝕得很厲害了。住不上幾天,一位也住在那邊養肺病的日本少女,很熱烈地和他要好了起來,結果是那位肺病少女的因興奮而病劇,他也就同失了舵的野船似地遷回到了中國。以後一直十多年,我雖則在大學裏畢了業,但關於他的消息,卻一向還不曾聽見有人說起過。拆開了這封長信,上書室去坐下,從頭到尾細細讀完之後,我呆視著遠處,茫茫然如失了神的樣子,腦子裏也觸起了許多感慨與回想。我遠遠的看出了他的那種柔和的笑容,聽見了他的沉靜而又清澈的聲氣。直到天將暗下去的時候,我一動也不動,還坐在那裏呆想,而樓下的家人卻來催吃晚飯了。在吃晚飯的中間,我就和家裏的人談起了這位老同學,將那封長信的內容約略說了一遍。家裏的人,就勸我落得上杭州去旅行一趟,象這樣的秋高氣爽的時節,白白地消磨在煤煙灰土很深的上海,實在有點可惜,有此機會,落得去吃吃他的喜酒。
第二天仍舊是一天晴和爽朗的好天氣,午後二點鍾的時候,我已經到了杭州城站,在雇車上翁家山去了。但這一天,似乎是上海各洋行與機關的放假的日子,從上海來杭州旅行的人,特別的多。城站前麵停在那裏候客的黃包車,都被火車上下來的的旅客雇走了,不得已,我就隻好上一家附近的酒店去吃午飯。在吃酒的當中,問了問堂倌以去翁家山的路徑,他便很詳細地指示我說:“你隻教坐黃包車到旗下的陳列所,搭公共汽車到四眼井下來走上去好了。你又沒有行李,天氣又這麼的好,坐黃包車直去是不上算的。”
得到了這一個指數,我就從容起來了,慢慢的喝完了半斤酒,吃了兩大碗飯,從酒店出來,便坐車到了旗下。恰好是三點前後的光景,湖六段的汽車剛載滿了客人,要開出去。我到了四眼井下車,從山下稻田中間的一條石板路走進滿覺隴的時候,太陽已經平西到了三五十度斜角度的樣子,是牛羊下山,行人歸舍的時刻了。在滿覺隴的狹路中間,果然遇見了許多中學校的遠足歸來的男女學生的隊伍。上水樂洞口去坐下喝了一碗清茶,又拉住了一位農夫,問了聲翁則生的名字,他就曉得得很詳細似地告訴我說:“是山上第二排的朝南的一家,他們那間樓房頂高,你一上去就可以看得見的。則生要討新娘子了,這幾天他們正在忙著收拾。這時候則生怕還在晏翁祠的學堂裏哩。”
謝過了他的好意,付過了茶錢,我就順著上煙霞洞去的石級,一步一步的走上了出去。漸走漸高,人聲人影是沒有了,在將暮的晴天之下,我隻看見了許多樹影。在半山亭裏立住歇了一歇,回頭向東南一望,看得見的,隻有些青蔥的山和如雲的樹,在這些綠樹叢中又是些這兒幾點,那兒一簇的屋瓦和白牆。
“啊啊,怪不得他的病會得好起來了,原來翁家山是在這樣的一個好地方。”
煙霞洞我兒時也曾來過的。但當這樣晴爽的秋天,於這一個西下夕陽東上月的時刻,獨立在山中的空亭裏,來仔細賞玩景色的機會,卻還不曾有過。我看見了東天的已經滿過半弓的月亮,心裏正在羨慕翁則生他們老家的處地的幽深,而從背後又吹來了一陣微風,裏麵竟含滿著一種說不出的撩人的桂花香氣。
“啊……”
我又驚異了起來:“原來這兒到這時候還有桂花?我在以桂花著名的滿覺隴裏,倒不曾看到,反而在這一塊冷僻的山裏麵來聞吸濃香,這可真也是奇事了。”
這樣的一個人獨自在心中驚異著,聞吸著,賞玩著,我不知在那空亭裏立了多少時候。突然從腳下樹從深處,卻幽幽的有晚鍾聲傳過來了,東嗡,東嗡地這鍾聲實在真來得緩慢而淒清。我聽得耐不住了,拔起腳跟,一口氣就走上了山頂,走到了那個山下農夫曾經教過我的煙霞洞西麵翁則生家的近旁。約莫離他家還有半箭路遠時候,我一麵喘著氣,一麵就放大了喉嚨向門裏麵叫了起來:“喂,老翁!老翁!則生!翁則生!”
聽見了我的呼聲,從兩扇關在那裏的腰門裏開出來答應的卻不是被我所喚的翁則生自己,而是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的,比翁則生略高三五分的樣子,身體強健,兩頰微紅,看起來約莫有二十四五的一位女性。
她開出了門,一眼看見了我,就立住腳驚疑似地略呆了一呆。同時我看見她臉上卻漲起了一層紅暈,一雙大眼睛眨了幾眨,深深地吞了一口氣。她似乎已經鎮靜下去了,便很靦腆地對我一笑。在這一臉柔和的笑容裏,我立時就看到了翁則生的麵相與神氣,當然她是則生的妹妹無疑了,走上了一步,我就也笑著問她說:
“則生不在家麼?你是他的妹妹不是?”
聽了我這一句問話,她臉上又紅了一紅,柔和地笑著,半俯了頭,她方才輕輕地回答我說:
“是的,大哥還沒有回來,你大約是上海來的客人罷?吃中飯的時候,大哥還在說哩!”
這沉靜清澈的聲氣,也和翁則生的一色而沒有兩樣。
“是的,我是從上海來的。”
我接著說:
“我因為想使則生驚駭一下,所以電報也不打一個來通知,接到他的信後,馬上就動身來了。不過你們大哥的好日也太逼近了,實在可也沒有寫一封信來通知的時間餘裕。”
“你請進來罷,坐坐吃碗茶,我馬上去叫了他來。怕他聽到了你來,真要驚喜得象瘋了一樣哩。”
走上台階,我還沒有進門,從客堂後麵的側門裏,卻走出了一位頭發雪白,麵貌清臒,大約有六十內外的老太太來。她的柔和的笑容,也是和她的女兒的笑容一色一樣的。似乎已經聽見了我們在門口交換過的談話了,她一開口就對我說:
“是鬱先生麼?為什麼不寫一封快信來通知?則生中上還在說,說你若要來,他打算進城上車站去接你的。請坐,請坐,晏公祠隻有十幾步路,讓我去叫他來罷,怕他真要高興得象什麼似的哩。”說完了,她就朝向了女兒,吩咐她上廚下去燒碗茶來。她自己卻踏著很平穩的腳步,走出大門,下台階去通知則生去了。
“你們老太太倒還輕健得很。”
“是的,她老人家倒還好。你請坐罷,我馬上沏了茶來。”
她上廚下去起茶的中間,我一個人,在客堂裏倒得了一個細細觀察周圍的機會。則生他們的住屋,是一間三開間而有後軒後廂房的樓房。前麵階沿外走落台階,是一塊可以造廳造廂樓的大空地。走過這塊數丈見方的空地,再下兩級台階,便是村道了。越村道而下,再低數尺,又是一排人家的房子。但這一排房子,因為都是平屋,所以擋不殺翁則生他們家裏的眺望。立在翁則生家的空地裏,前山後山的山景,是依舊曆曆可見的。屋前屋後,一段一段的山坡上,都長著些不大知名的雜樹,三株兩株夾在這些雜樹中間,樹葉短狹,葉與細枝之間,滿撤著鋸末似的黃點的,卻是木犀花樹。前一刻在半山空亭裏聞到的香氣,源頭原來係出在這一塊地方的。太陽似乎已下山,澄明的光裏,已經看不見日輪的金箭,而山腳下的樹梢頭,也早有一帶晚煙籠上了。山上的空氣,真靜得可憐,老遠老遠的山腳下的村裏,小兒在呼喚的聲音,也清晰得地聽得出來。我在空地裏立了一會,背著手又踱回到了翁家的客廳,向四壁掛在那裏的書畫一看,卻使我想起了翁則生信裏所說的事實。琳琅滿目,掛在那裏的東西,果然是件件精致,不象是鄉下人家的俗惡的客廳。尤其使我看得有趣的,是陳豪寫的一堂《歸去來辭》的屏條,墨色的鮮豔,字跡的秀腴,有點象董香光而更覺得柔媚。翁家的世代書香,隻須上這客廳裏來一看就可以知道了。我立在那裏看字畫還沒有看得周全,忽而背後門外老遠的就飛來了幾聲叫聲:
“老鬱!老鬱!你來得真快!”
翁則生從小學校裏跑回來了,平時總很沉靜的他,這時候似乎也感到了一點興奮。一走進客堂,他握住了我的兩手,盡在喘氣,有好幾秒鍾說不出話來。等落在後麵的他娘走到的時候,三人才各放聲大笑了起來。這時候他妹妹也已經將茶燒好,在一個朱漆盤裏放著三碗搬出來擺上桌子來了。
“你看,則生這小孩,他一聽見我說你到了,就同猴子似的跳回來了。”他娘笑著對我說。
“老翁!說你生病生病,我看你倒仍舊不見得衰老得怎麼樣,兩人比較起來,怕還是我老得多哩?”
我笑說著,將臉朝向了他的妹妹,去征她的同意。她笑著不說話,隻在守視著我們的歡喜笑樂的樣子。則生把頭一扭,向她娘指一指,就接著對我說:
“因為我們的娘在這裏,所以我不敢老下去嚇。並且媳婦兒也還不曾娶到,一老就得做老光棍了,那還了得!”
經他這麼一說,四個人重又大笑起來了,他娘的老眼裏幾乎笑出了眼淚。則生笑了一會,就重新想起了似的替他妹妹介紹:
“這是我的妹妹,她的事情,你大約是曉得的罷?我在那信裏是寫得很詳細的。”
“我們可不必你來介紹了,我上這兒來,頭一個見到的就是她。”
“噢,你們倒是有緣啊!蓮,你猜這位鬱先生的年紀,比我大呢,還是比我小?”
他妹妹聽了這一句話,麵色又漲紅了,正在囁嚅困惑的中間,她娘卻止住了笑,問我說:
“鬱先生,大約是和則生上下年紀罷?”
“那裏的話,我要比他大得多哩。”
“娘,你看還是我老呢,還是他老?”
則生又把這問題轉向了他的母親。他娘仔細看了我一眼,就對他笑罵般的說:
“自然是鬱先生來得老成穩重,誰更象你那樣的不脫小孩脾氣呢!”
說著,她就走近了桌邊,舉起茶碗來請我喝茶。我接過來喝了一口,在茶裏又聞到了一種實在是令人欲醉的桂花香氣。掀開了茶碗蓋,我俯首向碗裏一看,果然在綠瑩瑩的茶水裏散點著有一粒一粒的金黃的花瓣。則生以為我在看茶葉,自己拿起了一碗喝了一口,他就對我說:
“這茶葉是我們自己製的,你說怎麼樣?”
“我並不在看茶葉,我隻覺這觸鼻的桂花香氣,實在可愛得很。”
“桂花嗎?這茶葉裏的還是第一次開的早桂,現在在開的遲桂花,才有味哩!因為開得遲,所以日子也經得久。”
“是的是的,我一路上走來,在以桂花著名的滿覺隴裏,倒聞不著桂花的香氣。看看兩旁的樹上,都隻剩了一簇一簇的淡綠的桂花托子了,可是到了這裏,卻同做夢似地,所聞吸的盡是這種濃豔的氣味。老翁,你大約是已經聞慣了,不覺得什麼罷?我……我……”
說到了這裏,我自家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則生盡管在追問我,“你怎麼樣?你怎麼樣?”到了最後,我也隻好說了:“我,我聞了,似乎要起性欲衝動的樣子。”
則生聽了,馬上就大笑了起來,他的娘和妹妹雖則並沒有明確地了解我們的說話的內容,但也曉得我們是在說笑話,母女倆便含著微笑,上廚下去預備晚飯去了。
我們兩人在客廳上談談笑笑,竟忘記了點燈,一道銀樣的月光,從門裏灑進來了。則生看見了月亮,就站起來想去拿煤油燈,我卻止住了他,說:“在月光底下清淡,豈不是很好麼?你還記不記得起,那一年在井之頭公園裏的一夜遊行?”
所謂那一年者,就是翁則生患肺病的那一年秋天。他因為用功過度,變成了神經衰弱症。有一天,他課也不去上,竟獨自一個在公寓裏發了一天的瘋。到了傍晚,他飯也不吃,從公寓裏跑出去了。我接到了公寓主人的注意,下學回來,就遠遠地在守視著他,看他走出了公寓,就也追蹤著他,遠遠地跟他一道到了井之頭公園。從東京到井之頭公園去的高架電車,本來是有前後的兩乘,所以在電車上,我和他並不遇著。直到下車出車站之後,我假裝無意中和他衝見了似的同他招呼了。他紅著雙頰,問我這時候上這野外來幹什麼,我說是來看月亮的,記得那一晚正是和這天一樣地有月亮的晚上。兩人笑了一笑,就一道的在井之頭公園的樹林裏走到了夜半方才回來。後來聽他的自白,他是在那一天晚上想到井之頭公園去自殺的,但因為遇見了我,談了半夜,胸中的煩悶,有一半消散了,所以就同我一道又轉了回來。“無限胸中煩悶事,一宵清話又成空!”他自白的時候,還念出了這兩句詩來,借作解嘲。以後他就因傷風而發生肺炎,肺炎愈後,就一直的為結核菌所壓倒了。
談了許多懷舊談後,話頭一轉,我就提到了他的這一回的喜事。
“這一回的喜事麼?我在那信裏也曾和你說過。”
談話的內容,一從空想追懷轉向了現實,他的聲氣就低下了去,又回複了他舊日的沉靜的態度。
“在我是無可無不可的,對這事情最起勁的,倒是我的那位年老的娘,這一回的一切準備麻煩,都是她老人家在替我忙的。這半個月中間,她差不多日日跑城裏。現在是已經弄得完完全全,什麼都預備好了,明朝一日,就要來搭燈彩,下午是女家送嫁妝來,後天就是正日。可是老鬱,有一件事情,我覺得很難受,就是蓮兒——這是我妹妹的小名——近來,似乎是很不高興的樣子,她話雖則不說,但因為她是很天真的緣故,所以在態度上表情上處處我都看得出來。你是初同她見麵,所以並不覺得什麼,平時她著實要活潑哩,簡直活潑得同現代的那些時髦女郎一樣,不過她的活潑是天性的純真,而那些現代女郎,卻是學來的時髦。按說哩,這心緒的惡劣,也是應該的,她雖則是一個純真的小孩子,但人非木石,究竟總有一點感情,看到了我們這裏的婚事熱鬧,無論如何,總免不得要想起她自己的身世淒涼的。並且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動機,仿佛是她覺得自己今後的寄身無處。這兒雖是娘家,但她卻是已經出過嫁的女兒了,哥哥討了嫂嫂,她還有什麼權利再寄食在娘家呢?所以我當這婚事在談起的當初,就一次兩次的對她說過了,不管它怎樣,她總是我的妹妹,除非她要再嫁,則沒有話說,要是不然的話,那她是一輩子有和我同居,和我對分財產的權利的,請她千萬不要自己感到難過。這一層意思,她原也明白,我的性情,她是曉得的,可是不曉得怎麼,她近來似乎總有點不大安閑的樣子。你來得正好,順便也可以勸勸她。並且明天發嫁妝結燈彩之類的事情,怕她看了又要想到自己的身世,我想明朝一早就叫她陪你出去玩去,省得她在家裏一個人在暗中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