濤 語 一、微醉之後

幾次輕掠飄浮過的思緒,都浸在晶瑩的淚光中了。何嚐不是冷豔的故事,淒哀的悲劇,但是,不幸我是心海中沉淪的溺者,不能有機會看見雪浪和海鷗一瞥中的痕跡。因此心波起伏間,卷埋隱沒了的,豈隻朋友們認為遺憾,就是自己,永遠徘徊尋覓我遺失了的,何嚐不感到過去飛逝的雲影,宛如慧星一掃的壯麗!

允許我吧!我的命運之神!我願意捕捉那一波一浪中洶湧浮映出過去的噩夢。雖然我不敢奢望有人能領會這斷弦哀音,但是我尚有愛憐我的母親,她自然可以為我滴幾點同情之淚吧!朋友們,這是由我破碎心幕底透露出的消息。假使你們還掛念著我,這就是我遺贈你們的禮物。

丁香花開時候,我由遠道歸來。一個春雨後的黃昏,我去看晶清。推開門時她在碧綢的薄被裏蒙著頭睡覺,我心猜想她一定是病了。不忍驚醒她,悄悄站在床前,無意中拿起枕畔一本藍皮書,翻開時從裏麵落下半幅素箋,上邊寫著:

“波微已經走了,她去那裏我是知道而且很放心,不過在這樣繁華如碎錦似春之晝裏,難免她不為了死的天辛而傷心,為了她自己慘淡悲淒的命運而流淚了!

“想到她我心就砰砰地躍動,似乎紗窗外啁啾的小鳥都是在報告不幸的消息而來。我因此病了,夢中幾次看見她,似乎她已由悲苦的心海中踏上那雪銀的浪花,翩躚著披了一幅白雪的輕紗;後來暴風巨浪襲來,她被海波卷沒了,隻有那一幅白雲般的輕紗飄浮在海麵上,一霎時那白紗也不知流到那裏去了。

“固然人要笑我癡呆,但是她呢,確乎不如一般聰明人那樣理智,從前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英雄,如今被天辛的如水柔情,已變成多愁多感的人了。這幾天淒風苦雨令我想到她,但音信卻偏這般渺茫……”!

讀完後心頭覺著淒梗,一種感激的心情,使我終於流淚!但這又何嚐不是罪惡,人生在這大海中不過小小的一個泡沫,誰也不值得可憐誰,誰也不值得驕傲誰,天辛走了,不過是時間的早遲,生命上使我多流幾點淚痕而已。為什麼世間偏有這許多繩子,而且是互相連係著!

她已睜開半開的眼醒來,宛如晨曦照著時夢耶真耶莫辨的情形,瞪視良久,她不說一句話,我抬起頭來,握住她手說:

“晶清,我回來了,但你為什麼病著?”

她珠淚盈睫,我不忍再看她,把頭轉過去,望著窗外柳絲上掛著的斜陽而默想。後來我扶她起來,同到櫛沐室去梳洗,我要她掙紮起來伴我去喝酒。信步走到遊廊,柳絲中露出三年前月夜徘徊的葡萄架,那裏有薌蘅的簫聲,有雲妹的倩影,明顯映在心上的,是天辛由歐洲歸來初次看我的情形。那時我是碧茵草地上活潑跳躍的白兔,天真驕憨的麵靨上,泛映著幸福的微笑!三年之後,我依然徘徊在這裏,縱然濃綠花香的圖畫裏,使我感到的比廢墟野塚還要淒悲!上帝嗬!這時候我確乎認識了我自己。

韻妹由課堂下來,她拉我又回到寢室,晶清已梳洗完正在窗前換衣服,她說:

“波微!你不是要去喝酒嗎?萍適才打電話來,他給你已預備下接風宴,去吧!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去吧,乘著丁香花開時候。”

風在窗外怒吼著,似乎有萬騎踏過沙場,全數衝殺的雄壯;又似乎海邊孤舟,隨狂飆紮掙呼號的聲音,一聲聲的哀慘。但是我一切都不管,高擎著玉杯,裏邊滿斟著紅豔豔的美酒,她正在誘惑我,像一個緋衣美女輕掠過騎士馬前的心情一樣的誘惑我。我願永久這樣陶醉,不要有醒的時候,把我一切煩惱都裝在這小小杯裏,讓它隨著那甘甜的玫瑰露流到我那創傷的心裏。

在這盛筵上我想到和天辛的許多聚會暢飲。

晶清挽著袖子,站著給我斟酒;萍呢!他確乎很聰明,常常望著晶清,暗示她不要再給我斟,但是已晚了,飯還未吃我就暈在沙發上了。

我並沒有痛哭,依然暈厥過去有一點多鍾之久。醒來時晶清扶著我,我不能再忍了,伏在她手腕上哭了!這時候屋裏充滿了悲哀,萍和瓊都很難受地站在桌邊望著我。這是天辛死後我第六次的昏厥,我依然和昔日一樣能在夢境中醒來。

燈光輝煌下,每人的臉上都泛映著紅霞,眼裏瑩瑩轉動的都是淚珠,玉杯裏還有半盞殘酒,桌上狼藉的杯盤,似乎告訴我這便是盛筵散後的收獲。

大家望著我都不知應說什麼?我微抬起眼簾,向萍說:

“原諒我,微醉之後。” 二、父親的繩衣

“榮枯事過都成夢,憂喜情忘便是禪。”人生本來一夢,在當時興致勃然,未嚐不感到香馥溫暖,繁華清麗。至於一枕淒涼,萬象皆空的時候,什麼是值的喜歡的事情,什麼是值的流淚的事情?我們是生在世界上的,隻好安於這種生活方式,悄悄的讓歲月飛逝過去。消磨著這生命的過程,明知是鏡花般不過是一瞥的幻夢,但是我們的情感依然隨著遭遇而變遷。為了天辛的死,令我覺悟了從前太認真人生的錯誤,同時懺悔我受了社會萬惡的蒙蔽。死了的明顯是天辛的驅殼,死了的慘淡潛隱便是我這顆心,他可詛咒我的殘忍,但是我呢,也一樣是齧殘下的犧牲者嗬!

我的生活是陷入矛盾的,天辛常想著隻要他走了,我的腐蝕的痛苦即刻可以消逝。這是一個錯誤的觀念,事實上矛盾痛苦是永不能免除的。現在我依然沉陷在這心情下,為了這樣矛盾的危險,我的態度自然也變了,有時的行為常令人莫名其妙。

這種意思不僅父親不了解,就連我自己何嚐知道我最後一日的事實;就是近來倏起倏滅的心思,自己每感到奇特驚異。

清明那天我去廟裏哭天辛,歸途上我忽然想到與父親和母親結織一件繩衣。我心裏想的太可憐了,可以告訴你們的就是我願意在這樣心情下,做點東西留個將來回憶的紀念。母親他們穿上這件繩衣時,也可想到他們的女兒結織時的憂鬱和傷心!這個悲劇閉幕後的空寂,留給人間的固然很多,這便算埋葬我心的墳墓,在那密織的一絲一縷之中,我已將母親交付給我那顆心還她了。

我對於自己造成的厄運決不詛咒,但是母親,他們也應當體諒我,當我無力撲到你懷裏睡去的時候,你們也不要認為是缺憾吧!

當夜張著黑翼飛來的時候,我在這淒清的燈下坐著。案頭放著一個銀框,裏麵刊裝著天辛的遺像,像的前麵放著一個紫玉的花瓶,瓶裏插著幾枝玉簪,在花香迷漫中,我默默的低了頭織衣;疲倦時我抬起頭來望望天辛,心裏的感想,我難以寫出。深夜裏風聲掠過時,塵沙向窗上瑟瑟的撲來,淒淒切切似乎鬼在啜泣,似乎鴟鴞的翅兒在顫栗!我仍然低了頭織著,一直到我伏在案上睡去之後。這樣過了七夜,父親的繩衣成功了。

父親的信上這樣說:

“……明明知道你的心情是如何的惡劣,你的事務又很冗繁,但是你偏在這時候,日夜為我結織這件繩衣,遠道寄來,與你父防禦春寒,你的意思我自然喜歡,但是想到兒一腔不可宣泄的苦衷時,我焉能不為汝淒然!……”

讀完這信令我慚愧,縱然我自己命運負我,但是父母並未負我;他們希望於我的,也正是我願為了他們而努力的。父親這微笑中的淚珠,真令我良心上受了莫大的責罰,我還有什麼奢望呢!我願暑假快來,我紮掙著這創傷的心神,撲向母親懷裏大哭!我二十年的心頭埋沒的秘密,在天辛死後,我已整個的跪獻在父母座下了,我不忍那可怕的人間隔膜,能阻礙了我們天性的心之交流,使他們永遠隱蔽著不知道他們的女兒——不認識他們的女兒。 三、醒後的惆悵

深夜夢回的枕上,我常聞到一種飄浮的清香,不是冷豔的梅香,不是清馨的蘭香,不是金爐裏的檀香,更不是野外雨後的草香。不知它來自何處,去至何方?它們伴著皎月遊雲而來,隨著冷風淒雨而來,無可比擬,淒迷輾轉之中,認它為一縷愁絲,認它為幾束戀感,是這般悲壯而纏綿。世界既這般空寂,何必追求物象的因果。

“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汝愛我心,我愛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楞嚴經

寂滅的世界裏,無大地山河,無戀愛生死,此身既屬臭皮囊,此心又何嚐有物,因此我常想毀滅生命,錮禁心靈。至少把過去埋了,埋在那蒼茫的海心,埋在那崇峻的山峰;在人間永不波蕩,永不飄飛;但是失敗了,僅僅這一念之差,鑄塑成這般罪惡。

當我在長夜漫漫,轉側嗚咽之中,我常幻想著那雲煙一般的往事,我感到梗酸,輕輕來吻我的是這腔無處揮灑的血淚。

我不能讓生命寂滅,更無力製止她的心波澎湃,想到時總覺對不住母親,離開她五年把自己摧殘到這般枯悴。要寫什麼呢?生命已消逝的飛掠去了,筆尖逃逸的思緒,何曾是紙上留下的痕跡。母親!這些話假如你已了解時,我又何必再寫呢!隻恨這是埋在我心塚裏的,在我將要放在玉棺時,把這束心的揮抹請母親過目。

天辛死以後,我在他屍身前禱告時,一個令我綣戀的夢醒了!我愛夢,我喜歡夢,她是濃霧裏闌珊的花枝,她是雪紗輕籠了蘋果臉的少女,她如蒼海飛濺的浪花,她如歸鴻雲天裏一閃的翅影。因為她既不可捉摸,又不容凝視,那輕渺渺遊絲般夢痕,比一切都使人醺醉而迷惘。

詩是可以寫在紙上的,畫是可以繪在紙上的,而夢呢,永遠留在我心裏。母親!假如你正在寂寞時候,我告訴你幾個奇異的夢。 四、夜航

一九二五年元旦那天,我到醫院去看天辛,那時殘雪未消,輕踏著積雪去叩彈他的病室,誠然具著別種興趣,在這連續探病的心情經驗中,才產生出現在我這懺悔的惆悵!不過我常覺由崎嶇蜿蜒的山徑到達到峰頂,由翠蔭森森的樹林到達到峰頂,歸宿雖然一樣,而方式已有複雜簡略之分,因之我對於過去及現在,又覺心頭輕泛著一種神秘的傲意。

那天下午我去探病,推開門時,他是睡在床上頭向著窗瞧著,我放輕了足步進去,他一點都沒有覺的我來了,依然一頁一頁翻著書。我脫了皮袍,笑著蹲在他床前,手攀著床欄說:

“辛!我特來給你拜年,祝你一年的健康和安怡。”

他似乎吃了一驚,見我蹲著時不禁笑了!我說:

“辛!不準你笑!從今天這時起,你做個永久的祈禱,你須得誠心誠意的祈禱。”

“好!你告訴我祈禱什麼?這空寂的世界我還有希冀嗎?我既無希望,何必乞憐上帝禱告他賜我福惠呢?朋友!你原諒我吧!我無力而且不願作這幻境中自騙的祈求了。”

僅僅這幾句話,如冷水一樣澆在我熱血搏躍的心上時,他奄奄的死寂了,在我滿挾著歡意的希望中,現露出這樣一個嚴澀枯冷的阻物。他正在詛咒著這世界,這世界是不預備給他什麼,使他虔誠的心變成厭棄了,我還有什麼話可以安慰他呢!

這樣沉默了有二十分鍾,辛搖搖我的肩說:

“你起來,蹲著不累嗎?你起來我告訴你個好聽的夢。快!快起來!這一瞥飛逝的時間,我能說話時你還是同我談談吧!你回去時再沉默不好嗎!起來,坐在這椅上,我說昨夜我夢的夢。”

我起來坐在靠著床的椅上,靜靜地聽著他那抑揚如音樂般聲音,似夜鶯悲啼,燕子私語,一聲聲打擊在我心弦上回旋。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