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十二點鍾看護給我打了一針之後,我才可勉強睡著。波微!從此之後我願永遠這樣睡著,永遠有這美妙的幻境環抱著我。

“我夢見青翠如一幅綠緞橫披的流水,微風吹起的雪白的浪花,似綠緞上纖織的小花;可惜我身旁沒帶著剪子,那時我真想裁割半幅給你做一件衣裳。

“似乎是個月夜,清澈如明鏡的皎月,高懸在蔚藍的天宇,照映著這翠玉碧澄的流水;那邊一帶垂柳,柳絲一條條低吻著水麵像個女孩子的頭發,輕柔而蔓長。柳林下係著一隻小船,船上沒有人,風吹著水麵時,船獨自在搖動。

“這景是沉靜,是莊嚴,宛如一個有病的女郎,在深夜月光下,仰臥在碧茵草氈,等待著最後的接引,愴淒而冷靜。又像一個受傷的騎士,倒臥在樹林裏,聽著這渺無人聲的野外,有流水嗚咽的聲音!他望著灑滿的銀光,想到祖國,想到家鄉,想到深閨未眠的妻子。我不能比擬是那麼和平,那麼神寂,那麼幽深!

“我是蜘躕在這柳林裏的旅客,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我走到係船的那棵樹下,把船解開,正要踏下船板時,忽然聽見柳林裏有喚我的聲音!我怔怔的聽了半天,依舊把船係好,轉過了柳林,緣著聲音去尋。愈走近了,那喚我的聲音愈低微愈哀慘,我的心搏跳的更加厲害。鬱森的濃蔭裏,露透著幾絲月光,照映著真覺冷森慘淡!我停止在一棵樹下,那細微的聲音幾乎要聽不見。後來我振作起勇氣,又向前走了幾步,那聲音似乎就在這棵樹上。”

他說到這裏,麵色變的更蒼白,聲浪也有點顫抖,我把椅子向床移了一下,緊握著他的手說:

“辛!那是什麼聲音?”

“你猜那喚我的是誰?波微!你一定想不到,那樹上發出可憐的聲音叫我的,就是你!不知誰把你縛在樹上,當我聽出是你的聲音時,我像個猛獸一般撲過去,由樹上把你解下來,你睜著滿含淚的眼望著我,我不知為什麼忽然覺的難過,我的淚不自禁的滴在你腮上了!

“這時候,我看見你慘白的臉被月光照著像個雕刻的石像,你伏在我懷裏,低低的問我:

“‘辛!我們到哪裏去呢?’

“我沒有說什麼,扶著你回到係船的那棵樹下,不知怎樣,刹那間我們泛著這葉似的船兒,飄遊在這萬頃茫然的碧波之上,月光照的如白晝。你站在船頭仰望著那廣漠的天宇,夜風吹送著你的散發,飄到我臉上時我替你輕輕一掠。後來我讓你坐在船板上,這隻無人把舵的船兒,駕淩著像箭一樣在水麵上飄過,漸漸看不見那一片柳林,看不見四周的緣岸。遠遠的似乎有一個塔,走近時原來不是燈塔,是個翠碧如琉璃的寶塔,月光照著發出璀璨的火光,你那時驚呼著指那塔說:

“‘辛!你看什麼!那是什麼?’

“在這時候,我還沒有答應你,忽然狂風卷來,水麵上湧來如山立的波濤,浪花湧進船來,一翻身我們已到了船底,波濤卷著我們浮沉在那琉璃寶塔旁去了!

“我醒來時心還跳著,月光正射在我身上,弟弟在他床上似乎正在夢囈。我覺著冷,遂把椅子上一條絨氈加在身上。我想著這個夢,我不能睡了。”我不能寫出我聽完這個夢以後的感想,我隻覺得心頭似乎被千斤重閘壓著。停了一會我忽然伏在他床上哭了!天辛大概也知道不能勸慰我,他歎了口氣重新倒在床上。 五、殉屍

我怕敲那雪白的病房門,我怕走那很長的草地,在一種潛伏的心情下,常顫動著幾縷不能告人的酸意,因之我年假前的兩星期沒有去看天辛。

記得有一次我去東城赴宴,歸來順路去看他,推開門時他正睡著,他的手放在絨氈外邊,他的眉峰緊緊鎖著,他的唇枯燒成青紫色,他的臉淨白像石像,隻有胸前微微地起伏,告訴我他是在睡著。我靜靜地望著他,站在床前呆立了有二十分鍾,我低低喚了他一聲,伏在他床上哭了!

我怕驚醒他,含悲忍淚,把我手裏握著的一束紅梅花,插在他桌上的紫玉瓶裏。我在一張皺紙上寫了幾句話:“天辛!當梅香喚醒你的時候,我曾在你夢境中來過。”

從那天起我心裏總不敢去看他,連打電話給蘭辛的勇氣也沒有了。我心似乎被群蛆蠶食著,像蜂巢般都變成好些空虛的洞孔。我虔誠著躲閃那可怕的一幕。

放了年假第二天的夜裏,我在燈下替侄女編織著一頂絨繩帽。當我停針沉思的時候,小丫頭送來一封淡綠色的小信。拆開時是雲弟寄給我的,他說:“天辛已好了,他讓我告訴你。還希望你去看看他,在這星期他要搬出醫院了。”

這是很令我欣慰的,當我轉過那條街時,我已在鐵欄的窗間看見他了,他低著頭背著手在那枯黃草地上踱著,他的步履還是那樣遲緩而沉重。我走進了醫院大門,他才看見我,他很喜歡的迎著我說:“朋友!在我們長期隔離間,我已好了,你來時我已可以出來接你了。”

“嗬!感謝上帝的福佑,我能看見你由病床上起來……”我底下的話沒說完已經有點哽咽,我恨我自己,為什麼在他這樣歡意中發出這莫名其妙的悲感呢!至現在我都不了解。

別人或者看見他能起來,能走步,是已經健康了,痊愈了罷!我真不敢這樣想,他沒有舒怡健康的紅靨,他沒有心靈發出的微笑,他依然是憂絲緊縛的枯骨,依然是空虛不載一物的機械。他的心已由那飛濺衝激的奔流,彙聚成一池死靜的湖水,沒有月沒有星,黑沉沉發出嗚咽泣聲的湖水。

他同我回到病房裏,環顧了四周,他說:

“朋友!我總覺我是痛苦中浸淹了的幸福者,雖然我不曾獲得什麼,但是這小屋裏我永遠留戀它,這裏有我的血,你的淚!僅僅這幾幕人間悲劇已夠我自豪了,我不應該在這人間還奢望著上帝所不許我的,我從此知所懺悔了!

“我的病還未好,昨天克老頭兒警告我要靜養六個月,不然怕轉肺結核。”他說時很不高興,似乎正為他的可怕的病煩悶著。停了一會他忽然問我:

“地球上最遠的地方是哪裏呢?”

“便是我站著的地方。”我很快的回答他。

他不再說什麼,慘慘地一笑!相對默默不能說什麼。我固然看見他這種坦然的態度而傷心,就是他也正在為了我的躲閃而可憐,為了這些,本來應該高興的時候,也就這樣黯淡的過去了。

這次來探病,他的性情心境已完全變化,他時時刻刻表現他的體貼我原諒我的苦衷,他自己煩悶愈深,他對於我的態度愈覺坦白大方,這是他極度粉飾的傷心,也是他最令我感泣的原因。他在那天曾鄭重的向我聲明:

“你還有什麼不放心,我是飛入你手心的雪花,在你麵前我沒有自己。你所願,我願赴湯蹈火以尋求,你所不願,我願赴湯蹈火以避免。朋友,假如連這都不能,我怎能說是敬愛你的朋友呢!這便是你所認為的英雄主義時,我願虔誠的在你的世界裏,贈與你永久的驕傲。這便是你所堅持的信念時,我願替你完成這金堅玉潔的信念。

“我在醫院裏這幾天,悟到的哲理確乎不少,比如你手裏的頭繩,可以揣在懷裏,可以扔在地下,可以編織成許多時新的花樣。我想隻要有頭繩,一切權力自然操在我們手裏,我們高興編織成什麼花樣,就是什麼。我們的世界是不長久的,何必顧慮許多呢!

“我們高興怎樣就怎樣罷,我隻誠懇的告訴你‘愛’不是禮贈,假如愛是一樣東西,那麼贈之者受損失,而受之者亦不見得心安。”

在這纏綿的病床上起來,他所得到的僅是這幾句話,唉!他的希望紅花,已枯萎死寂在這病榻上輾轉嗚咽的深夜去了。

我坐到八點鍾要走了,他自己穿上大氅要送我到門口,我因他病剛好,夜間風大,不讓他送我,他很難受,我也隻好依他。他和我在那輝亮的路燈下走過時,我看見他那蒼白的臉,頹喪的精神,不覺暗暗傷心!他呢,似乎什麼都沒有想,隻低了頭慢慢走著。他送我出了東交民巷,看見東長安街的牌坊,給我雇好車,他才回去。我望著他頎長的人影在黑暗中消失了,我在車上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就是這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奇怪恐怖的夢。

夢見我在山城桃花潭畔玩耍,似乎我很小,頭上梳著兩個分開的辮子,又似乎是春天的景致,我穿著一件淡綠衫子。一個人蹲在潭水退去後的沙地上,撿尋著紅的綠的好看的圓石,在這許多沙石裏邊,我撿著一個金戒指,翻過來看時這戒指的正麵是橢圓形,裏邊刊著兩個隸字是“殉屍”!

我很吃驚,遂拿了這戒指跑到家裏讓母親去看。母親拿到手裏並不驚奇,隻淡淡地說:“珠!你為什麼撿這樣不幸的東西呢!”我似乎很了解母親的話,心裏想著這東西太離奇了,而這兩個字更令人心驚!我就向母親說:

“娘!你讓我還扔在那裏去吧。”

那時母親沒有再說話,不過在她麵上表現出一種憂怖之色。我由母親手裏拿了這戒指走到門口,正要揭簾出去的時候,忽然一陣狂風把簾子刮起,這時又似乎黑夜的狀況,在台階下暗霧裏跪伏著一位水淋淋披頭散發的女子!

我大叫一聲嚇醒了!周身出著冷汗,枕衣都濕了。夜靜極了,隻有風吹著樹影在窗紗上擺動。擰亮了電燈,看看表正是兩點鍾。我忽然想起前些天在醫院曾聽天辛說過他五六年前的情史。三角戀愛的結果一個去投了海,天辛因為她的死,便和他愛的那一個也撒手斷絕了關係。從此以後他再不願言愛。也許是我的幻想罷,我希望縱然這些蘭因絮果是不能逃脫的,也願我愛莫能助的天辛,使他有懺悔的自救罷!

我不能睡了,瞻念著黑暗恐怖的將來不禁肉顫心驚! 六、一片紅葉

這是一個淒風苦雨的深夜。

一切都寂靜了,隻有雨點落在蕉葉上,浙浙瀝瀝令人聽著心碎。這大概是宇宙的心音罷,它在這人靜夜深時候哀哀地泣訴!

窗外緩一陣緊一陣的雨聲,聽著像戰場上金鼓般雄壯,錯錯落落似鼓桴敲著的迅速,又如風兒吹亂了柳絲般的細雨,隻灑濕了幾朵含苞未放的黃菊。這時我握著破筆,對著燈光默想,往事的影兒輕輕在我心幕上顫動,我忽然放下破筆,開開抽屜拿一本紅色書皮的日記來,一頁一頁翻出一片紅葉。這是一片鮮豔如玫瑰的紅葉,它夾在我這日記本裏已經兩個月了。往日我為了躲避從來不敢看它,因為它是一個靈魂孕育的產兒,同時它又是悲慘命運的扭結。誰能想到薄薄的一片紅葉,裏麵纖織著不可解決的生謎和死謎呢!我已經是泣伏在紅葉下的俘虜,但我決不怨及它,可憐在萬千飄落的楓葉裏,它銜帶了這樣不幸的命運,我告訴你們它是怎樣來的:

一九××年十月二十六日的夜裏,我翻讀著一本《莫愁湖誌》,有些倦意,遂躺在沙發上假睡;這時白菊正在案頭開著,窗紗透進的清風把花香一陣陣吹在我臉上,我微嗅著這花香不知是沉睡,還有微醉!懶鬆鬆的似乎有許多回憶的燕兒,飛掠過心海激動著神思的顫動。我正沉戀著失去的童年之夢,這夢曾產生了金堅玉潔的友情,不可掠奪的鐵誌;我想到那輕渺渺像雲天飛鴻般的前途時,不自禁微笑了!睜開眼見菊花都低了頭,我忽然擔心它們的命運,似乎它們已一步一步走近了墳墓,死神已悄悄張著黑翼在那裏接引,我的心充滿了莫名的悲緒!

大概已是夜裏十點鍾,小丫頭進來遞給我一封信,拆開時是一張白紙,拿到手裏從裏麵飄落下一片紅葉。“嗬!一片紅葉!”我不自禁地喊出來。怔愣了半天,用抖顫的手撿起來一看,上邊寫著兩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