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山秋色關不住
一片紅葉寄相思。”
天辛采自西山碧雲寺
十月二十四日
平靜的心潮,悄悄被夜風吹皺了,一波一浪洶湧著像狂風統治了的大海。我伏在案上靜靜地想,馬上許多的憂愁集在我的眉峰。我真未料到一個平常的相識,竟對我有這樣一番不能抑製的熱情。隻是我對不住他,我不能受他的紅葉。為了我的素誌我不能承受它,承受了我怎樣安慰他;為了我沒有一顆心給他,承受了如何忍心欺騙他。我即是不為自己設想,但是我怎能不為他設想。因之我陷入如焚的煩悶裏。
在這黑暗陰森的夜幕下,窗下蝙蝠飛掠過的聲音,更令我覺著戰栗!我揭起窗紗見月華滿地;斑駁的樹影,死臥在地下不動,特別現出宇宙的清冷和幽靜。我遂添了一件夾衣,推開門走到院裏,迎麵一股清風已將我心胸中一切的煩念吹淨。無目的走了幾圈後,遂坐在茅亭裏看月亮,那淒清皎潔的銀輝,令我對世界感到了空寂。坐了一會,我回到房裏蘸飽了筆,在紅葉的反麵寫了幾個字是:
“枯萎的花籃不敢承受這鮮紅的葉兒。”
仍用原來包著的那張白紙包好,寫了個信封寄還他。這一朵初開的花蕾,馬上讓我用手給揉碎了。為了這事他曾感到極度的傷心,但是他並未因我的拒絕而中止。他死之後,我去蘭辛那裏整理他箱子內的信件,那封信忽然又發現在我眼前!拆開紅葉依然,他和我的墨澤都依然在上邊,隻是中間裂了一道縫,紅葉已枯幹了。我看見它心中如刀割,雖然我在他生前拒絕了不承受的,在他死後我覺著這一片紅葉,就是他生命的象征。上帝允許我的祈求罷!我生前拒絕了他的,我在他死後依然承受他,紅葉縱然能去了又來,但是他呢!是永遠不能回來了,隻剩了這片誌恨千古的紅葉,依然無恙的伴著我,當他抖顫的手撿起它寄給我時的心情,願永遠留在這鮮紅的葉裏。 七、象牙戒指
記得那是一個楓葉如茶,黃花含笑的深秋天氣,我約了晶清去麗華春吃螃蟹。晶清喜歡喝幾杯酒,其實並不大量,僅不過想效顰一下詩人名士的狂放。雪白的桌布上陳列著黃赭色的螃蟹,玻璃杯裏斟滿了玫瑰酒。晶清坐在我的對麵,一句話也不說,一杯杯喝著,似乎還未曾澆灑了她心中的塊壘。我擎著杯望著窗外,馳想到桃花潭畔的母親。正沉思著忽然眼前現出茫茫大海,海上漂著一隻船,船頭站著激昂慷慨,願血染了頭顱誓誌為主義努力的英雄!
在我神思飛越的時候,晶清己微醉了,她兩腮的紅采,正照映著天邊的晚霞,一雙惺鬆似初醒時的眼,她注視著我擎著酒杯的手,我笑著問她:
“晶清!你真醉了嗎?為什麼總看著我的酒杯呢!”
“我不醉,我問你什麼時候帶上那個戒指,是誰給你的?”她很鄭重地問我。
本來是件極微小的事吧!但經她這樣正式的質問,反而令我不好開口,我低了頭望著杯裏血紅瀲灩的美酒,呆呆地不語。晶清似乎看出我的隱衷,她又問我道:
“我知道是辛寄給你的吧!不過為什麼他偏要給你這樣慘白枯冷的東西?”
我聽了她這幾句話後,眼前似乎輕掠過一個黑影,頓時覺著桌上的杯盤都旋轉起來,眼光裏射出無數的銀線。我暈了,暈倒在桌子旁邊!晶清急忙跑到我身邊扶著我。過了幾分鍾我神經似乎複原,我抬起頭又斟了一杯酒喝了,我問晶清說:
“真的醉了!”
“你不要難受,告訴我你心裏的煩惱,今天你一來我就看見你帶了這個戒指,我就想一定有來由,不然你決不帶這些飾品的,尤其這樣慘白枯冷的東西。波微!你可能允許我脫掉它,我不願意你帶著它。”
“不能,晶清!我已經帶了它三天了,我已經決定帶著它和我的靈魂同在,原諒我,朋友!我不能脫掉它。”她的臉漸漸變成慘白,失去了那酒後的紅采,眼裏包含著真誠的同情,令我更感到淒傷!她為誰呢!她確是為了我,為了我一個光華燦爛的命運,輕輕地束在這慘白枯冷的環內。
天已晚了,我遂和晶清回到學校。我把天辛寄來象牙戒指的那封信給她看,信是這樣寫的:
“……我雖無力使海上無浪,但是經你正式決定了我們命運之後,我很相信這波濤山立狂風統治了的心海,總有一天風平浪靜,不管這是在千百年後,或者就是這握筆的即刻;我們隻有候平靜來臨,死寂來臨,假如這是我們所希望的。容易丟去了的,便是兢兢然戀守著的;願我們的友誼也和雙手一樣,可以緊緊握著的,也可以輕輕放開。宇宙作如斯觀,我們便覺毫無痛苦,且可與宇宙同在。
××節商團襲擊,我手曾受微傷。不知是幸呢還是不幸,流彈洞穿了汽車的玻璃,而我能坐在車裏不死!這裏我還留著幾塊碎玻璃,見你時贈你做個紀念。昨天我忽然很早起來跑到店裏購了兩個象牙戒指,一個大點的我自己戴在手上,一個小的我寄給你,願你承受了它。或許你不忍吧!再令它如紅葉一樣的命運。願我們用‘白’來紀念這枯骨般死靜的生命。……”
晶清看完這信以後,她雖未曾再勸我脫掉它,但是她心裏很難受,有時很高興時,她觸目我這戒指,會馬上令她沉默無語。
這是天辛未來北京前一月的事。
他病在德國醫院時,出院那天我曾給他照了一張躺在床上的像,兩手撫胸,很明顯地便是他右手那個象牙戒指。後來他死在協和醫院,骨骸放在冰室裏,我走進去看他的時候,第一觸目的又是他右手上的象牙戒指。他是帶著它一直走進了墳墓。 八、最後的一幕
人生騎著灰色馬和日月齊馳,在塵落沙飛的時候,除了幾點依稀可辨的蹄痕外,遺留下什麼?如我這樣整天整夜的在車輪上回旋,經過荒野,經過鬧市,經過古廟,經過小溪;但那鴻飛一掠的殘影又遺留在哪裏?在這萬象變幻的世界,在這表演一切的人間,我聽著哭聲笑聲歌聲琴聲,看著老的少的俊的醜的,都感到了疲倦。因之我在眾人興高采烈,沉迷醒醉,花香月圓時候,常願悄悄地退出這妃色幕幃的人間,回到我那淒枯冷寂的另一世界。那裏有唯一指導我呼喚我的朋友,是誰呢?便是我認識了的生命。
朋友們!我願你們仔細咀嚼一下,那盛筵散後,人影零亂,杯盤狼藉的滋味;綺夢醒來,人去樓空,香渺影遠的滋味;禁的住你不深深地呼一口氣,禁的住你不流淚嗎?我自己常怨恨我愚傻——或是聰明,將世界的現在和未來都分析成隻有秋風枯葉,隻有荒塚白骨;雖然是花開紅紫,葉浮碧翠,人當紅顏,景當美麗時候。我是愈想超脫,愈自沉溺,愈要撒手,愈自激戀的人,我的煩惱便絞鎖在這不能解脫的矛盾中。
今天一個人在深夜走過街頭,每家都悄悄緊閉著雙扉,就連狗都蜷伏在牆根或是門口酣睡,一切都停止了活動歸入死寂。我驅車經過橋梁,望著護城河兩岸垂柳,一條碧水,星月燦然照著,景致非常幽靜。我想起去年秋天天辛和我站在這裏望月,恍如目前的情形而人天已隔,我不自禁的熱淚又流到腮上。
“珠!什麼時候你的淚才流完呢?”這是他將死的前兩天問我的一句話。這時我仿佛餘音猶繚繞耳畔,我知他遺憾的不是他的死,卻是我的淚!他的墳頭在雨後忽然新生了一株秀麗的草,也許那是他的魂,也許那是我淚的結晶!
我最怕星期三,今天偏巧又是天辛死後第十五周的星期三。星期三是我和辛最後一麵,他把人間一切的苦痛煩惱都交付給我的一天。唉!上帝!容我在這明月下懺悔罷!十五周前的星期三,我正伏在我那形消骨立枯瘦如柴的朋友床前流淚!他的病我相信能死,但我想到他死時又覺著不會死。可憐我的淚滴在他熾熱的胸膛時,他那深凹的眼中也湧出將盡的殘淚,他緊嚼著下唇握著我的手抖顫,半天他才說:
“珠!什麼時候你的淚才流完呢!”
我聽見這話更加哽咽了,哭的抬不起頭來,他掉過頭去不忍看我,隻深深地將頭埋在枕下。後來我扶起他來,喂了點橘汁,他睡下後說了聲:“珠!我謝謝你這數月來的看護!”底下的話他再也說不出來,隻瞪著兩個凹陷的眼望著我。那時我真覺怕他,渾身都出著冷汗。我的良心似乎已輕輕撥開了雲翳,我跪在他病榻前最後向他說:
“辛,你假如僅僅是承受我的心時,現在我將我這顆心雙手獻在你麵前,我願它永久用你的鮮血滋養,用你的熱淚灌溉。辛,你真的愛我時,我知道你也能完成我的主義,因之我也願你為了我犧牲,從此後我為了愛獨身的,你也為了愛獨身。”
他抬起頭來緊握住我手說:
“珠!放心。我原諒你,至死我也能了解你,我不原諒時我不會這樣纏綿的愛你了。但是,珠!一顆心的頒賜,不是病和死可以換來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換你那顆本來不願給的心。我現在並不希望得你的憐恤同情,我隻讓你知道世界上有我是最敬愛你的,我自己呢,也曾愛過一個值得我敬愛的你。珠!我就是死後,我也是敬愛你的,你放心!”
他說話時很勇氣,像對著千萬人演說時的氣概,我自然不能再說什麼話,隻默默地低著頭垂淚!
這時候一個俄國少年進來,很誠懇地半跪著在他枯臘似的手背上吻了吻,掉頭他向我默望了幾眼,辛沒有說話隻向他慘笑了一下,他向我低低說:
“小姐!我祝福他病愈。”說著帶上帽子匆匆忙忙的去了。這時他的腹部又絞痛的厲害,在床上滾來滾去的呻吟,臉上蒼白的可怕。我非常焦急,去叫他弟弟的差人還未見回來,叫人去打電話請蘭辛也不見回話,那時我簡直呆了,隻靜靜地握著他焦熾如焚的手垂淚!過一會弟弟來了,他也沒有和他多說話隻告他腹疼的厲害。我坐在椅子上麵開開抽屜無聊的亂翻,看見上星期五的他那封家書,我又從頭看了一遍。他忽掉頭向我說:
“珠!真的我忘記告訴你了,你把它們拿去好了,省的你再來一次檢收。”
我聽他話真難受,但怎樣也想不到星期五果然去檢收他的遺書。他也真忍心在他決定要死的時候,親口和我說這些訣別的話!那時我總想他在幾次大病的心情下,不免要這樣想,但未料到這就是最後的一幕了。我告訴靜弟送他進醫院的手續,因為學校下午開校務會我須出席,因之我站在他床前說了聲“辛!你不用焦急,我已告訴靜弟馬上送你到協和去,學校開會我須去一趟,有空我就去看你。”那時我真忍心,也沒有再回頭看看他就走了,假如我回頭看他時,我一定能看見他對我末次目送的慘景……
嗬!這時候由天上輕輕垂下這最後的一幕!
他進院之後蘭辛打電話給我,說是急性盲腸炎已開肚了。開肚最後的決定,蘭辛還有點躊躇,他笑著拿過筆自己簽了字,還說:“開肚怕什麼?他也這樣腦筋舊。”蘭辛怕我見了他再哭,令他又難過;因之,他說過一二天再來看他。哪知就在蘭辛打電話給我的那晚上就死了。
死時候沒有一個人在他麵前,可想他死時候的悲慘!他雖然沒有什麼不放心在這世界上,沒有什麼留戀在這世界上,但是假如我在他麵前或者蘭辛在他麵前時,他總可瞑目而終,不至於讓他睜著眼等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