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絮語 一、淒愴的歸途

一個陰暗慘淡的下午,我抱著一顆微顫的心,去叩 師的門。剛由寒冷的街道上忽然走上了室中,似乎覺得有點溫意,但一到那裏後這溫意仍在寒冷中消逝了。我是去拿稿子的,不知為什麼 師把那束稿交給我時,抬頭我看見他陰影罩滿的憂愁麵容,我幾乎把那束稿子墜在地上,幾次想談點別的話,但誰也說不出;我俯首看見了“和珍”兩個字時,我頭似乎有點暈眩,身上感到一陣比一陣的冷!

寒風中我離開駱駝書屋,一輛破洋車載著我搖晃在擾攘的街市上,我閉著眼手裏緊握著那束稿,這稿內是一個悲慘的追憶,而這追憶也正是往日曆曆的景象,僅是一年,但這景象已成了悲慘的追憶。不僅這些可追憶,就是去年那些哄動全城的大慘殺了後的大追悼會,在如今何嚐不驚歎那時的狂熱盛況呢!不知為什麼,這幾天的天氣,也似乎要增加人的憂愁,死城裏的暗淡陰森,汙穢惡濁,怕比追悼和珍還可哭!而風雪又似乎正在盡力的吹掃和遮蔽。

春雪還未消盡,牆根屋頂殘雪猶存。我在世上想到去年“三·一八”的翌晨去看醫院負傷的朋友時,正是漫天漫地的雪在遮掩鮮血的屍身。想到這裏,自然楊德群和劉和珍陳列在大禮堂上的屍體,槍彈洞穿的屍體,和那放在玻璃廚中的斑斑血衣,花圈挽聯,含笑的遺像,圍著屍體的慟哭,都湧現到腦海中,覺著那時興奮的跳動的哀慟,比現在空寂冷淡的寂靜是狂熱多了。假如曾參與過去年那樣盛典的人,一定也和我一樣感到寂寞吧!然而似乎冬眠未醒的朋友們,自己就沒有令這生命變成活躍的力量嗎?我自己責問自己。

這時候我才看見拉我的車夫,他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頭,腿一拐一拐,似乎足腿上還有點毛病,雖然紮掙著在寒風裏向前去,不過那種蹣跚的景象,我覺由他一步一步的足蹤裏仿佛溢著人世苦痛生活壓迫的眼淚!我何忍令這樣龍鍾蹣跚的老人,拉我這正欲求活躍生命的青年呢?我下了車,加倍的給他車價後,他苦痛的皺紋上泛出一縷慘笑!我望著他的背影龍鍾蹣跚的去遠了,我才進行我的路。當我在馬路上獨自徘徊時,不知什麼,忽然想到我們中國來,我覺中國的現象像這老頭子拉車,而多少公子小姐們偏不醒來睜眼看看這車夫能不能走路,隻蜷伏在破車上閉著眼做那金迷紙醉的甜夢! 二、遺留在人間的哀慟

前些天,娜君由南昌來信說:她曾去看和珍的母親,景象悲慘極了,她回來和瑛姊哭了一夜!聽說和珍的母親還是在病中,看見她們時隻眼淚汪汪的呻吟著叫和珍!關乎這一幕訪問,娜君本允許我寫一篇東西趕“三·一八”前寄來的,但如今還未寄來,因之我很悵惘!不過這也是可以意料到的,一個老年無依靠的寡母哭她唯一可愛而橫遭慘殺的女兒,這是多麼悲慘的事在這宇宙間。和珍有靈,她在異鄉的古廟中,能瞑目呢?怕母親的哭泣聲呼喚聲也許能令她屍體抖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