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窗外一片片飛著雪花,爐中的獸炭熊熊地燃著,我擁著淺紫的綢被,睜著半開的眼,向窗望著!這時恰是黃昏,屋裏的東西,已漸漸模糊起來;病魔又乘著這黑暗的勢力,侵入我這無抵抗的身體內。當時微覺有點頭痛,但我的心仍覺清明的存在。迷離恍惚中,依稀聽見枕畔有輕輕語聲:
“母親遠在故鄉,梅隱姐姐又在日本,雲妹你哪裏能病?”這淒清的聲音,傳到我的耳鼓時,不覺一陣心酸,眼眶裏的淚又濕透了枕衣!但當我睜開眼看時,床前隻有何媽,背著黯淡的燈光,拿著一杯煎好的藥靜靜地低頭站著。伊臉上堆滿了愁紋,也似乎同我一樣咀咒這蒼天是如何的不仁嗬!
我起來喝了半杯這不治病痛的藥,仍睡下;我忽然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向何媽微微地一笑!但伊如何能知道我的笑是何種的笑嗬?我把眼閉後,伊也躡手躡足,輕輕地出去了。我實在再無勇氣看這慘淡的燈光;確是太淒涼而且恐怖了!一時間又將二十年來的波紋,都連續不斷地浮上腦海,一幕一幕像電影一樣,很迅速地轉動。
一年一年的光陰催著我在痛苦的途程中工作,我未曾找到一株青翠的鬆枝!或是紅豔的玫瑰!隻在疲倦的床上,飲傷了未母辣的火酒,刺遍了荊棘的針芒!隻見一滴一滴的血,由我心巢中落到土壤裏;一點一點的淚,由眼中逆流到心房,一年的贈與,隻有惆悵的悲哀;我更何忍,對著這疏俏的寒梅,重溫那迷惘的舊夢嗬!
這樣群眾欲狂的新年,我隻張了病幕,隔阻了一切;在電話的鈴聲裏,何媽已替我謝絕了一概虛偽的酬酢。不過當爆竹聲連續不斷地刺入耳鼓時,我又想到家鄉的團圓宴上,或者母親還虛著我的坐位待我?伊們又烏能料到可憐的我,是病在天涯!
今天早晨雪已不下,地上滿鋪著銀沙;讓何媽把窗上的紗幔都揭起,頓覺心神舒爽!美麗的朝霞,正射在我的臉上;紫紅的輕綃一層一層的退著,漸漸變成淡藍的雲座;那時由雲幕中捧出了一輪金黃的太陽!再加蔚青的晴空,絢爛的雲霞,白玉似的樓閣,雪絨似的花球;這一幅冬景——也可說是春景,確是太理想的美麗了;窗前小鳥,也囀著圓潤的珠喉啁啾著;案頭兩株紅梅。也懶鬆鬆地半開著!當一陣陣馥鬱的清香,送到枕畔的時候,不禁由心靈的深處,發出讚美!這是半載隱逸的(也可說是憂愁的)生活中最快樂的一時。“自然”確能有時與人以莫大的興奮和安慰!
這刹那的安慰隻有少時間的逗留,悲哀的纖維又輕輕地跳動著——直到將全身都浸在悲哀的海裏:那神妙的搏動,才肯停止。
沙漠中開不了薔薇似的紅花!誰也不能在痛苦的機輪上安慰我!我明知道世間,和被搗碎和傷害的不僅是我!就是現在把理想的種子,植在我希望的田裏;將鎮痛劑放在我創傷的心上:也是被我拒絕的。我隻覺我應當高聲的呼喊,低聲的啜泣;或者伏在神的寶座下懺悔我生的罪惡。從前熱心要實現的希望,現在都一齊包好,讓水晶的匣子盛著,埋葬在海底!
任那一切的餘燼燃著,或有一天狂風把他們一齊吹化嗬!
當靈肉分裂的時候,我把靈魂輕輕向雲頭浮起,用著靈的眼望著病榻上的我!不禁想人生誠然是可憐而悲痛,飄泊者的呼聲,恰是隔了重重塵網的人所不能聽到的。
我確是太癡了!在這樣人間,想求到我所希望的星火!人生隻應當無目的轉著生之輪,服從著嚴酷的製度!雖然人是具有理智的判斷,博感的係戀;但同時人類又組織了一切的製度和習慣;你絕無勇氣,把許多塹壁都粉碎了,如你心一樣的要求!這種壓伏的宇宙下,遂迷漫了失望的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