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的時期內,我就這樣不斷的運用我心的工作;我毫未覺著光陰是怎樣飛駛——像金箭一樣的迅速!我隻覺太陽射著我時,臉上現著金輝色!可怖的黑暗侵到我的病屋時,隻有烈熾的火焰,似乎和這黑暗搏戰!

靜靜的夜裏,隻聽到心浪的起伏,鍾聲的擺動;有時遠遠的一陣爆竹聲,但沒有多時仍歸寂然,那時我聯想到一件往事:

“依稀是八歲的時候,我也是在新年中忽然病了;我由廂房的窗上,知道了新年中的點綴。雪花鋪滿了屋頂和院中的假山;一棵老槐樹上,懸掛著許多晚上要放的鞭炮;遠看去像掛著許多紅綠的流蘇。客廳的門上,掛著大紅的彩綢,兩旁吊著許多玻璃燈。

母親囑咐了監督我的王媽,沒有出房門的權利;或許是怕我受風寒,那時心裏很不快活;總想有機會出去玩玩。一到燈光輝煌的時候,母親怕我孤寂,就坐到我的小竹床上,用伊軟綿的愛手,撫著我的散發,談許多故事給我聽。當我每次由睡夢中哭著醒來的時候,母親準在我旁邊安慰我。雖然是病著,但藥有母親看著王媽用心地煎,並且有許多樣的湯點給我吃。父親有了工夫,也踱到我的房裏來看我,有時還問問我已認過的字忘了沒有?”

當那時我毫未知道在母親的幃下生病,是多麼幸福的事!這種漫柔的仁愛,我就那樣使他不得意過去。現在我在天涯已漂泊四年了:當我纏綿床褥,心情煩亂,醫藥無人過問的時候,我是怎樣渴望我親愛的母親!係念我親愛的母親嗬!

夢中有時能望到母親的影兒,伊慢慢走到我的床前;把伊的手放在我發上撫著;我喜歡的張著雙臂抱伊的時候;可恨的晨雞又喔喔地叫了!迨夢醒後,隻有梅花的冷香,一縷縷沁入心肺;闌珊的疏影,在壁上盤曲蜷回的映著。床前確是立著一人,是我忠心的女仆,雖然伊也是伊女兒的母親;但伊的影子絕不是我的母親!

我確是囚在病籠中了;但朋友嗬!請你立在雲頭向下界一望,誰是不受病籠羈束的?誰是逃出生命之網的漏魚?病身體的,或不受精神的煩悶;病精神的,或不受身體的痛苦;我呢?精神上感受著無形的腐蝕;身體又感受遲緩而不能致命的斧柯!我的病愈重,我詛咒人生也更深;假如沒有生,何至於使我病呢?所以我詛咒社會人情怎樣薄浮,製度怎樣萬惡!我以為社會是虛的總名,藉以組織中心的還是人類——聰明的人類。

我或者是太聰明!或者是神經過敏!在我眼簾下的宇宙,沒有安全的整個,隻有分析的碎屑;所謂奇麗,隻有慘淡;所謂愉快,隻有悲哀。我以為世間一切奇麗快樂都是虛幻,而悲哀慘淡,確是宇宙中的主宰,萬古不滅的真理!我對於生,感不到快樂,隻有悲哀,同時我又懷疑著宇宙中的一切。

病中心情,確有時太離奇,不過我已是為群眾所訕諷為瘋狂的呻吟者!

不禁又覺著一生太無收獲了!遊戲了這許多年,所嚐受的隻是虛偽的訕笑,麵具的浮情。有時也曾如流星一樣,墜顆光明的星在我麵前;但隻有刹那的火花到地後又變成堅硬的岩石了!宇宙惟一的安慰,隻有母親的愛;海枯石爛不卷不轉之情,都是由母親的愛裏,發蕾以不於開花。這在悲哀的人生,隻有為了母親而生活!母親為了怕我逸去,曾用伊的鮮紅的血絲,結織了生網。我為了愛母親,我更何忍斬斷了母親結織的生網!另去那死的深洞內,受那比較連母親都沒有的生活!

這樣似乎母親已很誠懇的昭示了;我伏在母親的寶座下懺悔了;為了母親,我應當抗議病魔侵占;這樣計劃之後,可憐我又開始轉動這機械的人輪了!

一九二三年二月十日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