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捧著這本書,把這短箋回環的念了四五遍。因為別人的母親偶然施與的愛,令我想到我自己的母親。《聖經》,我並不需要它,我隻求上帝指示我誰是我的母親?她在哪裏?隻有她能擦去我一切的眼淚。主嗬!隻要你告訴我她在哪裏,我馬上赴湯蹈火去尋找她,然而默默中命運涎著臉作弄我,誰知道何時何地才能實現如意的夢。
慘淡的燈光照在聖母瑪利亞的像上,我抬頭默然望著她! 九月九號
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走到一個似乎鄉村的地方,一帶小溪畔有幾間茅屋,那裏透露出燈光來。我走到茅屋前,聽見裏麵有細碎的語聲,窗外映著淡淡的月光。我輕輕推開門,月光投射進來,黑暗的屋角裏看見床上坐著一個老婦人,她合掌念著佛。一盞半明半暗的油燈,照見她枯皺的臉上掛著兩道淚痕!我走進一步,跪下去伏在她膝上痛哭!
不知何時醒來枕衣上已濕了一大塊。
今晨梳洗時,在鏡裏照見我自己,我自己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在這世界上紮掙,轉眼已十九年了。自從我進了福音堂到現在沒有一個親人來看過我,也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找不著我親愛的父母和姊妹兄弟,他們也一樣不曾找到我。記得我在福音堂住了七年,七年後我服侍一個女牧師,她教我讀《聖經》,做禱告。十四歲那年她回國去了,把我送在一個外國醫院附設的看護學校習看護,三年畢業後,魏大夫就要我在這醫院當看護,已經有兩年了。我想假使這時候我的母親看見我,她也許不認識我。
三十號那個病人已經來了四天了。他病還見好,魏大夫說隻要止住痛就不會有什麼危險。今天他已和我攀談起來,問我哪裏人?家裏還有些誰?唉!讓我怎樣回答他呢,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怎樣能告訴他,這是我一生的恥辱,我隻有低下頭咽淚!他大概也理會到我有不能敘說的苦衷,所以不曾往下追問。
他的病不能移動,所以他隻可靜靜地躺著。晚飯後我給他試驗口溫,我低頭用筆在簿上記錄時,他忽然向我說:
“姑娘!我請求你一件事,你可肯替我辦?”
“什麼事?”我問。
他又幾次不肯說。後來他叫我從衣櫥裏拿出一本日記,裏麵夾著信紙信封。他告訴我了,原來是請我給他寫一封信,他念著我寫:
文蕙妹鑒:
你信我已收到,事已如斯,夫複何言。我現已移入病院,將來生死存亡,願妹勿介意,人生皆假,愛又何必當真。寄語方君,善視妹,則我瞑目矣。
懷琛
寫好,他又令我在日記裏找著通信地址,原來也是姓吳,我心裏真疑惑是吳文芳的姊妹,什麼時候去問問文芳侄女便知道究竟了。信封也寫好後,我遞給他看。看完他很難受,把眼睛緊緊閉上,牙齒嚼著下唇,臉一陣陣現的蒼白。我把日記放在他枕頭畔。給他喝了幾匙開水,我輕輕問他:“這信付郵嗎?”他點點頭。我輕輕閉門時,聽見一聲最哀慘的歎息!
晚風吹在身上,令我心境清爽一點,望著星月皎潔的天空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我凝視著手裏這封信,假如這真是最後消息時,不知這位文蕙小姐看了該怎樣難過?最可憐這病的青年,進來醫院這許久未曾來過一個人,或者一封信一束花是慰問訊候他的。
今夜晚間本來不是輪我去,不過我看見他那種傷心樣子真不放心。十二點了,我又從魏大夫那裏拿了藥親自給他送去,一推門我便看見他正在流淚!我給他吃了藥,他抬起那蒼白的臉望著我,他說:
“姑娘!我真感謝你,然而我怕今生不能報答你了;但是我有個唐突的請求,我願知道姑娘的芳名。”
我完全被他那清澈的、多情的目光攝去了我的靈魂。當淡綠的燈光映在他臉上時,我真覺這情況太慘了!我抖戰著說:
“我叫婉婉,和先生同姓。”他不曾往下問,我也未曾多告訴他一點。十二點半鍾了,我的責任應該請他休息。我用極誠懇的態度和他說:
“先生!你寬懷養病,不要太愁苦,我求上帝賜福你!”
“謝謝你婉婉姑娘,祝你晚安!”他含著淚說。 九月十二號
昨夜魏大夫告訴我今天陪他去到城外出診,我的職務已另請一個看護代理。我從衣櫥裏拿出我那件外衣和帽子圍巾,這三件東西是那女牧師臨回國時送我的,因為我不常出去,所以它們雖然式樣已經不時髦,不過還很新。
收拾好已九點鍾,我想去大樓看看三十號的病人。走到他病室前,我忽然有點遲疑,因為自己的裝束現在已不是個看護了,我來看他不是不便嗎?我立在門口半天,終於推開門進去。他正臉向裏躺著,我進去他才回過頭來。他看見我忽然驚惺地坐起來,眼睛瞪視著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