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文蕙嗎?我沒有想到你會來看我呀!”他伸著雙臂問我,他哭了!啊呀!這一嚇把我直退到門口。
我定了定心神才告他說:
“先生!我是婉婉,你不要吃驚。”我說著走過去扶他睡下。
我等他休息了一會,我才告他我今天要出城去,職務已有人代理。我問他要不要什麼東西給他帶來。他這才和我說。
“你今天的裝束真像她。原諒我對姑娘的失禮。因為我是在病中。”他說著流下淚來!我真不忍看了,也不知該怎樣安慰他好,隻呆呆地立在他床前。
“姑娘,你去罷!我不要什麼,我在這世界上沒有需要的東西了。”
“你好生靜養,晚間我回來給你讀《聖經》。”我把他被掩好,慢慢走出來。
汽車已在病院門前,魏大夫站在車口等著我。
在車上飽看著野外的秋色,柳條有點黃了,但絲絲縷縷猶想牽係行人。滿道上肥落葉,汽車過去了,它們又和塵土落下來。平原走盡,已隱隱看見遠處的青山。魏大夫告訴我,我們要去的地方便在那青山背後。漸漸到了山根,半山腰的楓樹,紅的像晚霞一樣,遠看又像罩了一層輕煙軟霧。
走進了村莊,在一個別墅門前車停了,這時已十點多鍾。我們進到病房裏,是一位小姐患著淋巴腺結核,須用手術醫治。我幫著魏大夫,割完已經一點半鍾了。主人是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很誠懇地招待我們。用完午餐我們就回城來,一路上我不看景致了,隻想著三十號那個病人,真懊悔今早不應這樣裝束去看他。令他又受一個大刺激。
到了城裏又去看了一個患肺病的人,七點鍾才回到醫院。我在花廠買了兩個精巧玲瓏的小花籃,裏麵插滿了各色的菊花和天冬草。
今天一天真疲倦,回到醫院我就到自己房裏來,叫人送一個花籃給吳小姐。另一個花籃我想送給三十號的病人。
本想今夜親自送去,不過不是我輪值,因為早晨又驚擾了他,現在也不願再去了。連我自己也奇怪呢,為什麼我這樣可憐他,同情他?我總想我應該特別注意關照他,好像他是我的哥哥,或者是弟弟一樣。
夜裏我替他禱告!我想到他心中一定埋藏著一件傷心的曆史,那天我給他寫信的那個女子,一定便是使他今日愁病的主人。不知他有父母沒有?也許他和我一樣孤苦呢!今天我忽然想也許他是我的哥哥,因為他也姓吳。最奇怪是我心裏感到的一切令我承認他是我的哥哥。我想明天去大膽問問他,他有莫有妹妹送到福音堂在十九年前。 九月十號
今晨七點鍾,我抱著那個花籃到大樓去,在樓梯下我逢見兩個人抬著軟床上來。我心忽然跳起來,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想到他不好的消息。急忙跑上樓,果然那間房子門口圍著許多人。我走進去一看,他死了!僵直地臥在床上,嘴邊流著口液。兩眼還在半開著,手中緊握著一張像片。
這時軟床已上來,把他抬到冰室去。我一直靠在牆上,等他們把他抬走了,我才慢慢走到他床前,咽著淚收拾他的床褥。在枕頭畔我又發現了他那本日記。我把他的東西整理好,包了一個小包和我那個花籃一塊兒教人送到冰室去,不知道這是不是犯罪。他的日記我收起來了。我想雖未得同意,但是我相信在世界上知道他抱恨而終的大概隻有我,承受他最後的遺什的也許隻有我。
說不出來我心頭緊壓的悲哀,我含著淚走進了冰室。裏麵已有幾個人在,大概就是送他進來的那些銀行同事們。地上放著一個大包袱,他們正在那裏看殮衣。我一張望,見他的屍骸已陳列在牆角的木板上,遍體裹著白布。他的頭偏向裏麵,地下放著那個花籃。
唉!我悔,昨夜未來看他,如今我站在他麵前時,他已經脫離了人間一切的煩惱而去了。可憐他生前是那樣寂寞孤苦的病著,他臨終也是這樣寂寞孤苦的死去,將來他的墳頭自然也是無人哭吊無人祭獻的寂寞之墓。我咽著淚把花籃放在他的頭前,我禱告:他未去遠的靈魂,接受世界上這孤女的最後祭獻!
我走出了冰室,挾著這本日記,我不敢猜想這裏麵是些什麼記敘。朝霞照著禮拜堂的十字架,我低頭禱告著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