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鬃馬 (一)
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一輪赤日拖著萬道金霞由東山姍姍地出來,照著摩天攀雲的韓信嶺。韓信嶺下的居民,睡眼朦朧中,忽然看見韓侯廟裏的塔尖上,插著一根雪白的旗幟,在日光中閃耀著,在雲霄中飄展著。這時嶺下山坡上,陸陸續續可以看見許多負槍實彈的兵士,臂上都纏著一塊白布,表示革命軍特別的標誌。
他們是推倒滿清,建設民國的健兒,一列一列整齊的隊伍過去,高唱著激昂悲壯的軍歌,一直驚醒了嶺下山城中尚自酣睡的居民。
韓信嶺四周中的山城,為了這耀目的白采,勇武的健兒們,曾起了極大的紛擾,但不久這紛擾便歸於寂靜;居民依然很安閑愉快地耕種著田地,婦人也支起機輪紡布匹,小孩們還是在河溝裏掏螃蟹,沙灘上撿石子的玩耍著。一切都和從前一樣。
在當時紛擾中,隱約的槍聲裏,我和芬嫂、母親扮著鄉下人,從衙署逃出來,那時隻有老仆趙忠跟著我們。槍林彈雨中,我們和一群難民跑到城外,那時天已黃昏,晚霞正照著一片柳林,萬條金線慵懶地垂到地上,樹蔭下縱橫倒臥著的都是疲憊的兵士,我們經過他們的麵前連看都不敢看,隻禱告不要因為這雜亂的足聲驚醒他們的歸夢。離城有五裏地了,趙忠從東關雇來一輛驢車,母親告訴車夫去南王村,拿著父親的一封信去投奔一個朋友。
我那時才十歲,雖然不知為什麼忽然這樣紛擾,不過和父親分離時,看見父親那驚嚇焦憂的麵貌,和母親臨行前收拾東西的匆促慌急,已知這不幸的來臨,是值得我們恐怖的!
逃難時我不害怕也不涕哭,隻默默地看著麵前一切的驚慌和擾亂。直到坐在車上,才想起父親還陷在恐怖危險中,為什麼他不和我們一塊兒出來呢!問芬嫂,她掩麵無語;問母親時,她把我攬在懷中,低低的哭了!夜幕漸漸低垂,樹林模糊成一片漆黑,驢車上隻認出互相倚靠蜷伏的三個人影,趙忠和車夫隨著車走,除了車輪的轉動,和黑驢努力前進的呼吸外,莫有一點響聲。廣漠的黑暗包圍著,有時一兩聲的犬吠,和樹葉的飄落,都令人心膽俱碎!到了南王村已是深夜,村門上有鄉勇把守,因為我們是異鄉人,不許進村,後來還是請來了父親的朋友王仁甫,問明白後,才讓我們進去。過了木柵門,王宅已派人拿了燈籠來接,這時我心中才覺舒暢,深深地向黑暗的天宇吐了一口氣。坐上王宅車到他家時,我已在路上睡著了。
這一夜母親和芬嫂都未安眠,我們焦慮著父親的吉凶,芬嫂和母親說:
“早知這樣兩地懸念,還不如在一塊兒放心。”母親愈想愈覺著難過,但是在人家這裏也不願現出十分悲痛的樣子。第二天母親喚醒我,才知道父親已派人送信來了,說城中一切都平靜,革命軍首領是我們同鄉郝夢雄,他是父親的學生,所以不僅父親很平安,連這座城一百餘村也一樣平安。這消息馬上便傳布了全村,許多婦人領著自己的小孩來到王宅慰問我們!母親很客氣的接見了他們。那天午餐是全村的鄉董公請,母親在席上飲了三杯酒,慶祝這意外的平安!
午餐完畢,王宅用轎車送我們進城,這次不是那樣狼狽了,一進城門,便看見軍隊排立著向我們舉槍致敬。車進了大門,遠遠已看見父親和一位雄壯英武全身軍裝的少年站在屏風門前迎接我們。下了車,我先跑過去抱住父親,父親笑著說:
“過去給你夢雄哥行禮,不是他,我也許見不著你們了。”
這時真說不出是悲是喜,母親和芬嫂都在旁邊擦著眼淚,父親笑聲中也帶了幾分酸意。我走到夢雄麵前很規矩的向他行了禮,他笑著握了我手說:
“幾年不見,妹妹已長大了,你還認識我嗎?”他蹲下去捧著我的下額這樣問,我笑了,跑到母親跟前去,父親笑了,夢雄和趙忠他們都笑了。
過了幾天,父親和夢雄決定了一同進省,因為軍旅中不便帶女眷,所以把我們留在這裏。在夢雄走的前一天,我們收拾好行裝搬到南王村王仁甫家中暫住,等父親派人來接我們,臨行時父親和夢雄騎著馬送我們到城外,我也要騎馬,父親便把我抱在他的鞍上。時已暮春,草青花紅,父親和夢雄並騎緩緩地走過那日令我驚心的柳林,我忽然感到一種光榮,這光榮是在夢雄騎著的那匹紅鬃馬的鐵蹄上!
到了東關外,父親把我抱下馬來,讓我和母親坐在車上去。我知道和父親將要分離,心中禁止不住的淒哀,拉著父親的衣角哭了!夢雄跳下馬來,撫著我的額前短發,他說:
“妹妹,你不要哭,過幾天便派人來接你去省城,你想騎馬,我那裏有許多小馬,我送你一匹,你不要哭,好妹妹。”母親芬嫂下了車和父親夢雄告別後,——趙忠又抱我上了車。車輪動了,回頭我見父親和夢雄並騎站在山坡上,漸漸遠了,我還見夢雄舉揚著他的馬鞭。
夢雄因為這次征服了嶺南各縣的逆軍,很得當道的讚喜!回到省城後,全城的民眾開大會歡迎他的凱旋。不久他便升了旅長,駐紮在緝虎營保衛全城。在這聲威喧赫後夢雄,當時很引起我們故鄉長老的評論。他家原本貧寒,父親是給人看守祠堂,母親是個瞎子。他十歲時便離開家鄉去漂泊,從戎數載,轉戰南北,誰都以為他早已戰死沙場,那料到革命軍紛起後,他遂首先回來響應。不僅他少年得誌令人敬佩,最使人豔羨的他還有一位美麗英武的夫人,聽說是江蘇人,她的來曆誰都不知道,但是她的芳名馮小珊是這城裏誰都曉得的。
我們到了省城後,便和夢雄住在一條胡同內,小珊比我大十歲,我叫她珊姊,她又活潑又勇武,憨漫天真中流露出一種莊嚴的神采,叫人又敬又愛。夢雄和她感情很好,英雄多情,誰也看不出英武的夢雄在珊姊麵前纏綿柔順卻像一隻小羊。
過了中秋節後四天,是我的生日,父親特別喜歡,張羅著給我過一個愉快幸福的生辰。那天早晨母親給我換上玫瑰緞子的長袍,上邊加了一件十三太保的金絨坎肩,一排黃澄澄的扣子上鐫著我的小名;芬嫂與我梳了兩條鬆長的辮子垂在兩肩,她又從小銀匣內拿出一條珠練給我掛在頸上。收拾好母親派人來叫我,芬嫂拉著我走到客廳,在廊下便聽見夢雄和珊姊的笑聲!我揭簾進去,珊姊一見我便跑過來握著我手說:“啊呀!好漂亮的小姑娘,你過來看看我送你的禮。”“她一定喜歡我的,你信不信?”夢雄笑著向珊姊說。我走到母親麵前,母親指桌上一個杏黃色的包袱說:“你還不謝謝珊姊給你的禮。”我過去打開一看,是一套黑絨鑲著金邊的緊身戎裝,還有一頂絨帽。夢雄不等我看完,便領我走到前院,出了屏門,那棵槐樹下拴著兩匹馬,一匹是夢雄的紅鬃馬,還有一匹小馬周身純白,鞍轡俱全,我想起來了,這是夢雄三個月前允許了我的禮物。我真喜歡,翻過身來深深地向他們致謝!那天收了不少的禮物,但是我最愛的還是這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