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我便進了學校,散課後,珊姊便和我騎著馬去郊外,緣著樹林和河堤,緩轡並騎;在夕陽如染,柳絲拂髯的古道上,曾留了不少的笑語和蹄痕。有時玩的倦了,便把馬拴在樹上,我們睡在碧茵的草地上,綠蔭下,珊姊講給我許多江南的風景;談到她的故鄉時,她總黯然不歡,我那時也不注意她的心深處,不過她不高興時,我隨著也就緘默了。

中學將畢業的前一年,夢雄和珊姊離開了我們去駐守雁門關。那時我已十六歲了,童年時許多興趣多半改變,夢雄送我的小白馬,已長的高大雄壯,我想留著她不如送給珊姊有用。所以我決定送給她。在他們臨行時,我騎著它到了城外關帝廟,父親在那裏設下了別宴。我下了馬,和夢雄、珊姊握別時,一手撫著它禁不住的熱淚滴在它蒸汗的身上!珊姊騎著它走了三次,才追著夢雄的紅鬃馬去了。歸途上,我感到萬分的淒楚,父親和母親也一樣的默然無語。斜陽照著疏黃的柳林,我忽然想起六年前往事,覺童年好夢已碎,這一陣陣清峭的秋風,吹落我一切歡樂,像漂泊的落葉隕墜在深淵之中。 (二)

八年以後,暑假裏我由燕北繁華的古都,回到娘子關畔的山城。假如我尚有記憶時,真不信我歡樂的童年過後,便疾風暴雨般橫襲來這許多人間的憂愁,侵蝕我,摧殘我,使我終身埋葬於這荒塚宏林之中。此後隻有在一縷未斷的情絲上,回旋著這顆迂回而悲淒的心,在一星未熄的生命餘焰裏。揮淚瞻望著隕落的希望之星,和不知止於何處的遙遠途程。這自然不是我負笈千裏外所追求的,又何嚐是我白發雙親倚閭所希望的,然而命運是這樣安排好了,我雖欲掙脫終不能掙脫。

這八年中,我在異鄉沉醉過,歡笑過,悲愁過,痛哭過,遍嚐了人間的甜酸辛辣;才知道世界原來是個罪惡之藪,而我們偶然無意中留下的鴻爪,也許便成了一種懺悔罪惡的遺跡。恍惚迷離中,一切雖然過去了,消逝了,但記憶磨滅不了的如影前塵,在回憶時似乎可得一種空幻的慰藉。

黃昏的燈光雖然還燃著,但是酒杯裏的酒空了,夢中的人去了,戰雲依然深鎖著,灰塵依然飛揚著,奔忙的依然奔忙,徘徊的依然徘徊,我忽然蜘躊於崎嶇荊棘的天地中,感到了倦旅。我不再追求那些可憐的夢影了,我要歸去,我要回到母親的懷裏暫時求個休息去。我倦了,我想我就是這樣倒下去,我也願在未倒時再看看我童年的搖籃,和愛我的雙親。

紮掙著由黑暗的旅舍中出來,我拂了拂衣襟上的塵土,撫了撫心上的創口,向皎潔碧清的天空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後,踏著月色獨自走向車站。什麼都未帶,我不願把那些值得詛咒值得痛恨的什物,留在身畔再係絆我。就這樣上了車,就這樣刹那間的決定中拋棄了一切。車開行了,深夜裏像一條蜿蜒在黑雲中的飛龍,我倚窗向著那夜幕下莊嚴神秘的古都慘笑!慘笑我百戰的勇士逃了。

誰都不曉得,這一輛車中載著我歸來;當晨曦照著我時,我已離開古都有八百裏,漸漸望見了崇嶺高山,如笏的山峰上,都戴著翠冠,兩峰之間的瀑布,響聲像春雷一般,醒了,我二十餘載的生之夢,這時被洞中的水聲驚醒了!禁不住的眼淚流到我久經風塵的征衫!為了這天塹削壁的群山,令我回想到幼年時經過的韓信嶺,和久無音信的珊姊與夢雄。

下了火車,我雇了一頭小驢騎到家;這比什麼都驚奇,我已站在我家的門口了。湖畔一帶小柳樹是新栽的,晚風吹拂到水麵,像初浣的頭發,那邊上馬石前,臥著一隻白花狗,張著口伸出血紅的舌頭,和著肚皮一呼一吸的,正看著這陌生的旅各現我把小驢係在柳樹上,走向前去叩門,我心顫動著,我想這門開了後,不知將來的夢又是些什麼?

到家後三天,家中人知我心境憂鬱,精神疲倦。父親愛憐我,讓我去冠山住幾天,他和小侄女蔚林陪著我。一個漂泊歸來的旅客,乍承受了這甜蜜的溫存和體貼,不覺感極涕下!原來人間尚有這一塊園地是會讓我幸福的,驕傲的。上帝!願永遠這樣吧!願永遠以這偉大的慈愛撫慰世上一切從痛苦失望中歸來的人吧!

山道中林木深秀,澗水清幽,一望彌綠把我雪白的衣裳也映成碧色。父親坐著轎子,我和蔚林騎著驢,緩緩地迂回在萬山之間;隻聽見水聲潺潺,但不知水在何處?草花粉蝶,黃牛白羊,這村色是我所夢想不到的,一切詛咒宇宙的心,這時都變成了欣羨留戀,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之微,都給與我很深很大的安慰。我們隨著父親的轎子上了幾層山坡,到了我家的祖塋;父親下了轎領著我和蔚林去掃墓,我心中自然覺到悲酸,在父親麵前隻好倒流到心裏。燒完紙錢,父親顫巍巍的立在荒墓前,風吹起他額下的銀須和飛起的紙灰!這一路我在驢上無心再瞻望山中的風景,恨記憶又令我想到古都埋情的往事。我前後十餘年已覺世事變幻,滄桑屢易,不知父親七十年來其辛苦備嚐,艱險曆經的人事,也許是惡苦多於歡樂?然而他還掙紮著風燭殘年,來安慰我,愉悅我,父親!懦弱的女兒,應在你麵前懺悔了!

遠遠望見半山腰有一個石坊,峰頭樹林蔚然深蒼中掩映著廟宇的紅牆,山勢蜿蜒,怪石猙獰,水乳由山岩下滴瀝著,其聲如夜半磐音,令人心脾凜然清冷。蔚林怕摔,下了驢走著,我也下來伴著她,走過了石坊不遠便到了廟前,匾額寫著資福寺,旁邊有一池清泉,碧澄見底,岩上傅青主題著“豐周瓢飲”四字,池旁有散發古鬆一株,盤根錯節,水乳下滴,鬆上纏繞著許多女蘿。轉過了廟後,渡一小橋是槐音書院,因久無人修理已成廢墟,荊棘叢生中有石碑倒臥,父親歎了口氣,對我說這是他小時讀書之處。再上一層山峰至絕頂便到冠山書院,我們便住在這裏,晚間芬嫂又派人送來許多零用東西,和外祖母特別給我做的點心。

夜裏服侍父親睡了後,我和蔚林悄悄走出了山門,立在門口的岩石上,上弦月彎彎像一隻銀梳掛在天邊,疏星點點像灑開的火花。那一片黑漆的樹林中時時聽見一種鳥的哀鳴,我忽然想到這也許是我的生命之林!萬山間飄來的天風,如浪一樣洶湧,鬆濤和著,真有翻山蹈海之勢。蔚林嚇的拉緊了我的手,我也覺著心驚,便回來入寢。父親和蔚林都睡熟了,隻有我是醒著,我想到母親,假如母親在我身釁,這時我也好睡在她溫暖的懷中痛哭!如今,我仿佛一個人被遺棄在這深夜的荒山之中,虎豹豺狼圍著我,疾風暴雨下顫栗地蜷伏著。我不能抑製我的情感,眼淚如泉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