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時,岫琴和黛都喝醉了。琳也有幾分。

岫琴大概心中有事,喝了幾杯,沒有澆愁反而引起愁來了,睡在璟的床上,打著滾痛哭!她真是解放的女子,一切都不在乎,不介意。母親在背後罵她野姑娘,一點禮貌都不懂,不怕人笑話。父親過生日她哭,也該有個忌諱。其實他們哪管這些,在外麵慣了,想喝酒就吃個爛醉如泥,不論笑震天哭翻地也是自由,誰敢管。我看璟和岫將來最好組織小家庭,如果在這大家庭中,哪能生活呢!處處都是新舊不相融的衝突。母親總是說:“你們真是幸運,像我們從前做媳婦,什麼都是自己做,白天站一天給公婆裝煙倒茶,晚上還要給小叔小姑們做鞋襪。誰像你們,整天玩,公園電影場跑個不嫌煩呢。”她老人家不說相差了多少歲數,隻說她少年時的受苦受罪。她羨慕我們,而我們還覺得不滿意這種生活呢!

昨夜三點鍾才睡,我本來精神就不好,又累了一天;洗完臉我就暈在椅子上起不來;琳看著我他都不過來問問我怎樣了。

我勉強扶著牆走進裏間,倒在床上悄悄地流淚!不禁想到我自己的身世。想想這世界上除了琳誰是我的親人。父母早死了,兄弟姊妹沒有一個。孤零零來到他魏家,受了無數的痛苦;但是覺世界上隻要琳愛我,我在他家裏忍受點痛苦也不算什麼。十五年這樣過去,我沒有埋怨過自己的命運。如今,維係我幸福的鏈子斷了,我將向黑暗的深洞沉落下去。

哭的疲倦了,我回頭看看小蓉可愛的睡靨;我的淚都流在她臉上,她臉上有過母親傷心的淚痕,除了她,隻有天知道我的悲痛。夜半,我起來去看琳,他頭向裏睡著。我無意中去摸了一下他的頭,忽然覺著手上沾了水,嗬!我知道了,琳也在偷偷哭呢!心中更覺難過,我伏在他身上問他,“琳!你為什麼?”他默然。連著問了他三次,他一揭被單,翻起身來氣衝衝地說:“我明天搬到旅館去;晚上都擾我睡不著。我還不知你為什麼呢?”

我不是怕他,但是我為了息事寧人,我忍下去了。 八月十一日

黛今天來了。剛從璟弟房裏走到我屋,她看見我這愁眉苦眼的樣子,不禁歎了口氣說:“你們的家庭怎麼好喜歡的太喜歡,憂愁的太憂愁。我也真不知該怎麼處?走到東屋你們演悲劇,走到西屋,他們演喜劇。你還是和琳哥說清楚點,他到底怎樣態度呢!僅這樣也不是一回事啊!時代已經變了,而且你也是師範畢業的學生,受過相當的中等教育,犯不上真個屈伏在如此家庭中過這樣的痛苦的日子。楠嫂,我完全同情你,憐恤你,並且可以援助你。老是哭,氣的病,也不能解決這問題嗬!”

“我和他說什麼呢!他隻是一個不理你,我也知道我們中間是完全分割了,什麼維係,在愛情方麵是勉強不來的。他自然也是很痛苦,愛的人不能結合,不愛的人偏常在眼前,而且是揮之不去,驅之又來的討厭他。在如今,他正式和我離婚未嚐不可,不過伯父母不願意,我一半固然是他的妻子,而我一半還是父親母親的媳婦,他們是正在需要著我,如果我去了,後來的人誰能這樣長年在家裏陪伴著他們。母親先前不滿意我,覺得我沒有她們當媳婦時的勤苦,但是要拿我比上岫琴,那就我完全是個舊家庭中的婦人,而她呢正是改革這類家庭的反抗者。她隻能做璟的愛人,她不能當媳婦。我走罷,未必離開魏家真就討飯吃,就是出去當傭工,也可以維持我自己的衣食,不過我有點留戀,蓮、蘭、蓉三個孩子,我怎忍心讓她們嚐受失掉母親的痛苦。小蓮已經懂事了,不要看她是聾子。她看見我哭時,她也哭!有時夜間她聽見我哭,自己跳下床,跑到我身釁來抱著我。“媽媽不要哭,媽媽不要哭!”小蘭昨天告媽說:“奶奶!爸爸和媽媽淘氣,急的媽媽哭!你為什麼不說爸爸呢?”她們小靈魂內已經知道我是可憐的媽媽了,假使我真走了,那她們的命運更是不堪設想了。因之,我寧願為了她們,使我置身在這苦痛中生活。

我正和黛談著,琳讓雲香來請她。

一會汽車嗽叭響了,是他們去看電影。

黛來到這裏也是左右做人難,然而她真能幹,哪一麵都處的非常圓滿,毫無破綻。

我想黛勸我解決的話,也許是琳故意托她來探我的口氣,預備由我和他提出離婚,假使果然如斯,那琳的心也太狠毒了。他既和我決絕,然而表麵並不現出什麼來,對著人有時還要有意和你開玩笑。媽已經有點不滿意了,說琳不回來是盼他回來,回來了又故意找閑氣令他不喜歡;她不怪兒子,反而怪我。

我連哭都不能哭,哭了他們罵我“逼他走”,琳自己也再三說家庭苦痛一刻都不能忍,誰曾替我設身處地想一下。

昨天岫琴說:“這家庭真教人氣悶,爽性公開出來也痛快:誰都不肯揭掉假麵具,不徹底的敷衍。過幾天我想回家看母親去了,我住在我嫂嫂那裏也是氣悶,整天拿著我的婚姻問題尋開心。來到這裏又是這樣別扭,真是你,楠嫂沉得住氣,要是我早跑了。璟常向我誇他的家庭好,和氣,爹媽的脾氣都不怪,來到這裏一瞧,滿不是那麼回事嗬。老實說,楠嫂,我真有點悔了。琳哥和你也是相愛的夫妻,如今為了個錢頤青弄得這樣結果;璟將來還不是這一套,哼!男人的心靠不住。”

她不知為什麼反向我發牢騷,我沒有說什麼,隻笑了笑! 八月十五日

這幾日我心情異常惡劣,日記也不願寫了。我想到走,想到死,想到就這樣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