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頤青小姐是我們的同鄉。她在北大讀書,去年為了奉係逮捕學生,她也有點嫌疑,遂逃到南京去。那時琳正在某軍的軍需處當處長,就讓她在那裏幫點忙,琳住處很寬廣,岫琴,小萍,錢小姐都在那裏。機會造成了璟和岫,自然也造成了琳和錢,那種浪漫的環境中自然容易發生這浪漫的愛情。去年琳在杭州養病,給我的信上曾提到錢小姐病中看護他的好意。我也覺異鄉做客,尤其是病中,難得錢小姐這樣熱心,我也深深地感激她。但是我相信錢小姐是知道我的,琳呢!更不會以對我的情誼去對別人。那時我並不會疑惑他們有超乎友誼的戀愛。

但是如今事實告訴我是這樣呢!

上帝嗬!我沒有偉大的力量,滅熄我心底的悲憤之火。但是琳有個力量逼迫他,離開我,遺棄我,令我的生命沉落。這種局麵一布置,我自然是一個最痛苦最可憐的婦人,不過他們果真能毫不顧忌的去愛嗎?我怕一樣是人間被命運播弄的可憐者呢! 八月五日

昨夜我問琳:“你有什麼困難問題,不妨和我談談,我給你想法子去解決,整天這樣愁悶,也不是一回事嗬!你是多麼有決斷的人,為什麼不拿出點勇氣來呢!”

問了幾次,他隻冷冷道:“我並沒有怎樣,你不要多心。”再問他時,已麵壁裝睡,似乎怨恨多生了兩隻耳朵。

這時我真氣憤,恨不得捶他幾拳,咬他幾口才痛快。

夜半他起來在暖壺裏倒水喝,我拖了鞋在冰箱裏拿出汽水給他,開了兩瓶都喝完了,似乎是滅熄他心頭燃燒著的情焰。

我扶著桌子問他:

“琳!我到底什麼事情得罪了你,還是哪樣事情做得對不住你,都請你明白地說出來。我在家裏的生活你是該知道,一切都是為了你,侍候著爹媽,撫養著小孩,我不敢有一點怨言。你為什麼反和我生這樣大的氣呢!無論如何,想不出令你對我恩斷情絕的原因。什麼難解決的事呢!告訴我,我替你想方法,隻要你感到愉快幸福,我寧願幫忙你成功。整天咳聲歎氣能濟事嗎?

“父母盼望你回來,真是食不甘味,寢不安枕;而你對家庭是這樣冷淡,厭絕。你看母親這幾天的麵色多麼難看,今天在父親屋裏哭呢!走了三年,好容易回來,你是這樣態度對我,真不曾想到。”

他站起來打了個哈欠道:“我自然對不起你,不過父母也對不起我呢!不必談這些了,你去睡吧!”一直走到他床前,一翻身用絨毯蓋上頭又睡去了。

我呆呆地站在桌子旁,望著綠綢罩下淒涼的燈光哭了!他明明聽見也不來理我。琳:我情似水,怎奈君心如鐵,從前那樣溫柔深愛的琳,近在咫尺遠若天涯。 八月七日

今晨我剛睡著,他就來外間翻箱倒籠的鬧了一陣。

黛來了。她手裏拿著一大包東西,坐在床上,給我搬擺了一床。什麼小洋狗,日記本,照相機,皮鞋,手絹,絲襪,衣料等等。她像小孩一樣問我:“嫂嫂!三哥給了你什麼?這是他剛才送我的,凡我喜歡的東西都在裏頭,三哥真會給女人置東西,又別致,又合意。”

我勉強笑了笑!接著她就說:“嫂嫂:我和你好,我偷偷告訴你,但是你可千萬不要向三哥提起,不然他要恨我呢!”

“什麼話,值得這樣秘密。”

“岫琴昨天去我那裏,我說你病了,她就歎起氣來!我問她到底三哥為什麼和嫂嫂鬧別扭呢?她笑說我哪裏知道。我仔細打聽才知道三哥的行蹤。他和錢頤青要好已經有一年多了,程度很深,到底他為什麼愛她,那是神秘的愛,誰也不解。也是機會造成的,他病的時候都是錢來服侍,煎湯熬藥。你想一個孤男,伴著個多情有意的怨女,哪能夠不愛呢!在南邊那種浪漫的環境中。因為她離開了南京,三哥也不辦公事請上假去杭州看她去,杭州的西湖上,特別租了一座樓房;他說在杭州養病,什麼病伴?她的病!三哥對她的事,向球他們也不常提到,想法子解決罷,他也無從下手。正式和她結婚,怕錢小姐還不願意呢!也許有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三哥是老實人。假如要是不老實,他也不會如此傻,回了家對嫂嫂這樣,你也不要難受,將來他和錢怕不能常久聚著,據聞錢想回廣西去;隔離後,愛情慢慢就淡了,楠嫂!那時三哥還是你的。這次你不要留在家裏了,你還是跟著三哥去,外國人的夫婦,從來不能離開的,一離開就保不了險。隻有中國,男人在外麵做買賣混事十多年不回家,女人在家裏睜眼淚合眼淚的熬著。所以文學的表現,總是什麼閨怨,寄外,寒砧明月,陽關歸夢,說不盡那些春愁秋恨,悲歡離合。”

她說的我笑了,黛的小嘴真能說,無怪乎琳昨天對母親說,黛妹有點像王熙鳳呢!

吃了點百合粉,我想掙紮起來。明天是父親的生日。一切事都要我去張羅,要不然母親又該抱怨了,琳雖然可以不理我不愛我,但是我對他的家庭主不離開,一天總要負相當責任。岫琴笑我舊道德觀念深,我也無法,我完全在這環境中勢有所不能反抗,因為我已是時代的犧牲者了。岫琴有一天正式和璟結了婚,她的地位和我就不一樣。誰都覺她是可以當客人一樣坐著瞧,坐著吃,坐著說笑是應該,我的環境地位就不能了,我是娶來的媳婦,不是請來的愛人。 八月九日

什麼事有了隔膜,就有了痛苦。誰都不肯披肝瀝膽地說出來,本來想哭,還要咽下淚去換上笑容;本是討厭你這個人,而表麵還要做作多少親熱的樣子,這虛偽敷衍簡直是中國人的美德,充滿了社會,充滿了家庭,充滿了個人。我真恨,然而我不能不這樣做,那個環境允許你把赤條條的本性貢獻出來呢?

我的家庭:老的有心事有痛苦,小的有心事有痛苦,除了那三個天真未鑿的小孩外,連來的客人都有心事有痛苦。

昨天父親過生日,表麵上多麼熱鬧;來了不少的客。黛更是高興了,跑出跑進,哪裏也有她的聲音,哪裏也有她的影子。琳說她是趕戲台的,哪一個舞台下也有她的角色點綴著。我真愛她,大概誰也愛,人又能幹,長的又清秀,性情更是溫柔和藹,看什麼地方她應付的恰如其分,一點也不討厭。她在學校教書賺來的錢,一個人用不清,無拘無束,更無牽掛,不受任何人的欺淩,也不看任何人的臉色;她真幸福!假使我有她那點程度,也不拿琳當生命。似乎成了他的玩具,愛時就可享福,恨時就要受罪,棄了你隻可在道旁哭泣!也不敢像娜拉一樣發脾氣關上門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