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楠的日記 七月三十日
今天小蓉又咳嗽了,母親說這是夜裏受了涼,意思怪我太疏忽了。小蓉近來也是可惡,總是不停地哭。父母這些時正想念著琳,聽見她哭自然心中更覺不痛快。我向母親尋藥,她麵色沉的很厲害,伸手接那黃色小瓶時明明黨的我手是抖索著。吃完藥,張媽抱著她睡了,我去侍候父母用晚餐。
琳他像浮萍一樣漂泊著,家呢,又似乎被種種阻力隔絕了。我們都希望能看見他,自從國民黨的幟標飄揚在古城雉堞時,盼望著他的歸來是現的更逼切了。
一天一天過去了,信息消沉。琳是誤認他鄉作故鄉呢?還是別種原因係絆著他——這隻有天知道。
每日聚餐時,都是默然寡歡,舉箸不能下咽,喉頭似乎有東西梗塞。母親有時滔滔不絕的數說著,父親不語,我停了箸聽。一種死寂的空虛,忽然填滿了不寧的顫動,似乎風起了,海麵怎樣也不能平靜。
晚餐後,我在房裏給小蓮洗耳朵,聽見母親叫我的聲音,來到上屋,父親拿著一封信,母親笑著說:“琳快回來了!”
十五日寫的信,說在上海耽擱幾天,計算起來一兩天內就到家。這真是驚喜的消息,仿佛黑雲四布的陰天,忽然雲霽霧散,現出碧清如洗的天空。心裏眼前都覺的光明而澄清,從前是漆黑的夜,如今是朝旭如烘的晨光,琳無異是一顆亮晶晶的星。
陰霾和憂愁都在刹那中消失了。誰的精神都覺振作了許多,連用人們做事都似乎勤快了,霎時間,打掃房屋,預備床褥,忙亂個不了。張媽說:“蓉小姐第一次見爸爸,換一件漂亮衣服穿罷!”我笑了!在她玫瑰般腮上輕輕吻了一下,她也拍著小手笑了。
我心總是跳動著,三年來腐蝕苦痛的心,今天更感到淒酸!我真有點怕見他。從箱中拿出那件淺碧色的雲羅衫,在鏡中望見自己時,覺憔悴多了,不知在琳眼中是不是舊時容顏?禁不住泣然流涕!後來想忍下去吧。今天的眼淚該在琳的懷內流了,讓他熱烈的吻來烘我的悲痕罷!
抬頭見瓶花含笑,燦爛的燈光也分外明亮,好像有意逗我一樣,我走到哪裏它跟到哪裏。去罷,燈光!琳回來後你再照我們儷影雙雙。
十一點鍾了,母親還不睡,我勸她先睡下,大概今夜不會回來了。小蘭也不睡,我騙她:“爸爸在你做夢的時候才回來呢!”她果真趕快睡了,但不過一會,她又伸著小頭問:“爸爸回來了嗎?”
在院中葡萄架下,預備冰淇淋汽水和水果。廚房還未封火,滿院都是白晝般的燈光。等的不耐煩了,我悄悄踱到大門外。夜靜了,巷中冷清死寂,四無人聲,銀河畔雙星正在好夢初濃,月如鉤,淡淡的光輝照著這靜悄悄的大地,這好像一個夢境。遠遠有汽車警笛聲,我屏息靜聽,是否來了呢!但漸漸遠了,隻有冷靜的夜幕包圍著衣單霜露重。
兩點鍾了。大概是不回來了,讓用人都去睡覺。母親隔著窗子說“他一定不來了,你睡吧!”我心想母親也是一樣和我醒著,就是睡了,心也永久醒著。 八月二日
琳昨夜歸來了。提筆寫這幾個字時,我心如絞。
和他同來的是璟弟和他的愛人岫琴。岫琴是黛的同鄉,又是同學,她們很熟;所以他們未回來前,我早由黛那裏聽到關於璟弟和她的事。這一雙愛侶在這家庭中像一對剛飛來的新燕子,誰都是充滿了新奇和欣慰來歡迎他們!他們無異是愛神羽翼下藏著的幸福兒女。
岫琴是個剛健英武的女子,處處都現露出她反抗的精神。她在俄國住了一年多,還略帶點新俄羅斯的氣魄。在我們這種家庭中,她真是一手執著警鍾,一手執著火把的改造者。我哪能比她,多少鐐銬加在身上;多少創疤結在心頭,然而我隻是早生了六年,時代就將我遺棄了。母親對她默然搖著頭。我呢!很願知道她那個世界中的光明,透射出我這暗慘的環境。
琳!我還是喊他琳。不過他的靈魂已和我分裂了。
命運告訴我,那前麵是個深黑的洞,我應該忍痛含淚一步一步走過去,前途太渺茫了,不知哪裏是終程。陰森的林中我隻聽見琳的聲音,漸漸遠了,我隻聽見幽穀中的怪鴟悲鳴。夢醒了,我是一個人在道旁涕哭!
自從昨夜到如今,琳不曾和我談過十句話。我走到哪裏,他躲到哪裏,冰霜一般的臉,難以親近,目光充滿了凶狠的無情。昨夜回來後一定催促著用人給他外間支張床,我給他拿出從前的紫綢被,一回手扔在地下。連張媽都莫名其妙:他和誰生氣。
我一夜都不曾安眠,悄悄站在他床頭,聽見他鼾聲如雷。等我進來了,靜聽仿佛有轉側的聲音,並夾著低微的歎息。他心底一定有深長的隱痛,但是這隱痛是為了什麼呢?無論如何想不出他討厭我躲避我的原因。我第三次走到他床前時,低低喊著“琳”!他像在天涯地角那樣遠,空氣激蕩著我抖顫的聲音,無人答應。
我頹然倒在床側。琳歸來的一夜是這樣過去。 八月三日
晨曦照著窗紗時,我心裏正布滿了陰霾,梳洗後,走到他床前,他閉著眼,但是已經醒了。我想悄悄過去喚醒他說幾句說;無奈,怕那冷冰如鐵的麵孔。我已聽見自己熱情的呼吸了,忍不住眼中滿了淚水,又怕招他生氣,我急忙走開。
輕輕推開了母親的門,母親隔著帳問:誰?我答應了,那時我喉頭淒酸如梗。母親又問:“為什麼這樣早就起來,讓他多睡一下,你起來一定要吵醒他。”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默然站在帳門前。母親也覺異樣,她穿好了衣裳揭起帳,望了我一眼說:“林楠,為什麼這樣?”我給他折著絨氈,張媽進來打臉水。
今天來了不少客。大姐和黛都來了,琳對她們也很冷淡。大姐客氣坐了一會就走了。黛簡直莫名其妙,呆呆地望望我又望望他。
吃完飯,琳就去睡覺。連父親都沒有機會和他談話,母親顯然有點生氣了,抱怨不該請他回來。璟和岫琴似乎更為難的樣子:一方麵對我,一方麵對琳,大有難於應付的情況。
母親偶然揭開璟的皮箱,看見許多像夾,那裏麵都是他們的像。除了璟和帕的外,就是琳和錢頤青小姐共攝的,多半是西湖的風景。我向琳笑了笑!母親簡直說:“啊!原來是她!”璟和岫都彼此望著,現出很驚惶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