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答王敬軒先生(1 / 3)

奉答王敬軒先生

王敬軒君來信

新青年諸君子大鑒某在辛醜壬寅之際有感於朝政不綱強鄰虎視以為非采用西法不足以救亡嚐負笈扶桑就梅謙博士講習法政之學歸國以後見士氣囂張人心浮動道德敗壞一落千丈青年學子動輒詆毀先聖蔑棄儒書倡家庭革命之邪說馴至父子倫亡夫婦道苦其在婦女則一入學堂尤喜摭拾新學之口頭禪語以賢母良妻為不足學以自由戀愛為正理以再嫁夫失節為當然甚至剪發髻曳革履高視闊步恬不知恥鄙人觀此乃別提倡新學流弊甚多遂噤不敢聲辛亥國變以還紀綱掃地名教淪胥率獸食人人將相食有識之士盎然心傷某雖具愚公移山之誌奈無魯陽揮戈之能遁跡黃冠者已五年矣日者過友人案頭見有貴報顏曰新青年以為或有扶持大教昌明聖道之論能拯青年於陷溺回狂瀾於既倒乎因亟假讀則與鄙見所期一一皆得其反噫貴報諸子豈猶以青年之淪於夷狄為未足必欲使之違禽獸不遠平貴報排斥孔子廢滅綱常之論稍有識者虛無不發指且狂吠之談固無傷於日月初無待鄙人之駁斥又觀貴報對於西教從不排斥以是知貴報諸子殆多西教信徒各是其是亦不必置辯惟貴報又大倡文學革命之論權興於二卷之末三卷中乃大放厥詞幾於無冊無之四卷一號更以白話行文且用種種奇形怪狀之鉤挑以代圈點貴報諸子工於媚外惟強是從常謂西洋文明勝於中國中國宜亟起效法此等鉤挑想亦是效法西洋文明之一但就此形式而論其不逮中國圈點之美觀已不待言中國文字字字勻整故可於每字之旁施以圈點西洋文字長短不齊於是不得不於斷句之處誌以符號於是符號之形式遂不能不多變其在句中重要之處祗[隻]可以二鉤記其上下或亦用密點乃誌於一句之後拙劣如此而貴報乃不惜舍己以從之甚矣其惑也貴報對於中國文豪專事醜詆其尤可駭怪者於古人則神聖施耐庵曹雪芹而土芥歸震川方望溪於近人則崇拜李伯元吳趼人而排斥林琴南陳伯嚴甚至用一網打盡之計目桐城為謬種選學為妖孽對於易哭庵樊雲門諸公之詩文竟曰爛汙筆墨曰斯文奴隸曰喪卻人格半錢不值嗚呼如貴報者雖欲不謂之小人而無忌憚蓋不可得矣今亦無暇一一辯駁第略論其一二以明貴報之偏謬而已貴報三卷三號胡君通信以林琴南先生而方姚卒不之踣之之字為不通曆引古人之文謂之字為止詞而踣字是內動詞不當有止詞貴報固排斥舊文學者乃於此處因欲駁林先生之故不惜自貶聲價竟乞靈於孔經已足令識者齒冷至於內動詞止詞諸說則是拾馬氏文通之唾餘馬氏強以西文律中文削趾適屨其書本不足道昔人有言文成法立又曰文無定法此中國之言文法與西人分名動講起止別內外之文法相較其靈活與板滯本不可以道裏計胡君謂林先生此文可言而方姚卒不踣亦可言方姚卒不因之而踣卻不可言方姚卒不之踣不知此處兩句起首皆有而字皆承上文論文者獨數方姚一句兩句緊相銜接文氣甚勁若依胡君改為而方姚卒不踣則句太短促不成音節若改為而方姚卒不因之而踣則文氣又近懈矣貴報於古文三味全未探討乃率爾肆譏無乃不可乎林先生為當代文豪善能以唐代小說之神韻移譯外洋小說所敘者皆西人之事也而用筆措詞全是國文風度使閱者幾忘其為西事是豈尋常文人所能企及而貴報乃以不通相詆是真出人意外以某觀之若貴報四卷一號中周君所譯陀思之小說則真可當不通二字之批評某不能西文未知陀思原文如何若原文亦是如此不通則其書本不足譯必欲譯之亦當達以通順之國文烏可一遵原文多迻譯致令斷斷續續文氣不貫無從諷誦乎噫貴報休矣林先生淵懿之古文則目為不通周君蹇澀之譯筆則為之登載真所謂棄周鼎而寶康瓠者矣林先生所譯小說無慮百種不特譯筆雅健即所定書名亦往往斟酌盡善盡美如雲吟邊燕語雲香鉤情眼此可謂有句皆香無字不豔香鉤情眼之名若依貴報所主張殆必改為革履情眼而後可試問尚複成何說話又貴報之白話詩則尤堪發噱其中有數首若以舊日之詩體達之或尚可成句如兩個黃蝴蝶改為雙蝶飛上天改為淩霄不知為什麼改為底事則辭氣雅潔遠乎鄙倍矣此外如胡君之他通首用他字押韻沈君之月夜通首用著字葉韻以及劉君之相隔一層紙竟以老爺二字入詩則真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吾意作者下筆之時恐亦不免顏赬不過既欲主張新文學則必異想天開取舊文學中所絕無者而強以湊入耳此等妙詩恐亦非西洋所有也貴報之文什九皆嵌入西洋字句某意貴報諸子必多留學西洋沐浴歐化於祖國文學本非所知深恐為人恥笑於是先發製人攻踣之不遺餘力而後可以自便某迂儒也生平以保存國粹為當務之急居恒研究小學知中國文字製作最精如人字左筆為男。男為陽為天。故此筆之末。尖其鋒以示輕清上浮之意。右筆為女。女為陰為地。故此筆之末。頓其鋒以示重濁下凝之意。又如暑字中從土。上從日。謂日曬地上也。下又從日。謂夕陽西下之後日入地下也。土之上下皆有日。斯則暑氣大盛也。中以丿貫其上下二日。以見二日仍是一日。古人造字之精如此。字義含蘊既富字形又至為整齊少至一畫多或四五十畫書於方寸之地大小可以停勻如一字不覺其扁。鸞字不覺其長。古人造字之妙豈西人所能夢見其對偶之工尤為巧不可階故楹聯之文亦為文字中之一體西字長短無定其楹聯恐未能逮我不但楹聯如賦如頌如箴如銘皆中國國粹之美者然言西洋文學者未嚐稱道及此即貴報專以提倡西洋文學為事亦隻及詩與小說二種而尤偏重小說嗟夫論文學而小說為正宗其文學之荒傖幼稚尚何待論此等文學居然蒙貴報諸子之崇拜且不借舉祖國文學而一網打盡西人固應感激貴報矣特未識貴報同人捫心自問亦覺內疚神明否耶今請正告諸子文有駢散各極其妙唯中國能之駢體對仗工整屬句麗辭不同凡響引用故實采擷詞藻非終身寢饋於文選諸書者不能工也胡錢諸君皆反對用典。胡君斥王漁洋秋柳詩。謂無不可作幾樣說法。錢君斥佩文韻府為惡劣腐朽之書。此等論調。正是二公自暴其儉學。以後望少說此等笑話。免殆譏通人。散體則起伏照應章法至為謹嚴其曲折達意之處多作波瀾不用平筆令讀者一唱三歎能得弦外餘音非深明桐城義法者又不能工也選學之文宜於抒情桐城之文宜於論議悉心研求終身受用不窮與西人之白話詩文豈可同年而語顧乃斥之曰妖孽曰謬種恐是夫子自道耳某意今之真能倡新文學者實推嚴幾道林琴南兩先生林先生之文已如上述若嚴先生者不特能以周秦諸子之文筆達西人發明之新理且能以中國古訓補西說之未備如論理學譯為名學不特可證西人論理即公孫龍惠施之術且名教名分名節之義非西人理[論]理學所有譯以名學則諸義皆備矣中性譯為罔兩假異獸之名以明無二之義理想國譯為烏托邦則烏有與寄托二義皆大顯明其尤妙者譯音之字亦複兼義如名學曰邏輯邏蓋指演繹法輯蓋指歸納法銀行曰板克大板謂之業克勝也板克者言營業操勝算也精妙如此信非他人所能幾及與貴報諸子之技窮不譯徑以西字嵌入華文中者相較其優劣何如望平心思之鄙人非反對新文學者不過反對貴報諸子之排斥舊文學而言新文學耳鄙人以為能篤於舊學者始能兼采新知若得新忘舊是乃蕩婦所為願貴報諸子慎勿蹈之也自海禁大開以還中國固不可不講求新學然講求可也采用亦可也采彼而棄我則大不可也況中國為五千年文物禮義之邦精神文明夐非西人所能企及即物質文明。亦盡有勝於四人者。以醫學而論。中醫神妙之處甚多。如最近山西之鼠 不盡順頌

撰安

戊午夏曆新正二日王敬軒

敬軒先生:

來信“大放厥辭”,把記者等狠狠的教訓了一頓。照先生的口氣看來,幸而記者等不與先生見麵;萬一見了麵,先生定要揮起巨靈之掌,把記者等一個嘴巴打得不敢開口,兩個嘴巴打得牙齒縫裏出血。然而記者等在逐段答複來信之前,應先向先生說聲“謝謝”,這因為人類相見,照例要有一句表示敬意的話;而且記者等自從提倡新文學以來,頗以不能聽見反抗的言論為憾,現在居然有你老先生“出馬”,這也是極應歡迎,極應感謝的。

以下是答複先生的話:

第一段(原信“某在辛醜壬寅之際……各是其是,亦不必置辯”。)

原來先生是個留學日本速成法政的學生,又是個“遁跡黃冠”的遺老,失敬失敬。然而《新青年》雜誌社,並非督撫衙門,先生把這項履曆背了出來,還是在從前聽鼓省垣,聽候差遣時在手版上寫慣了,流露於不知不覺呢?還是要拿出老前輩的官威來恐嚇記者等呢?

先生以為“提倡新學,流弊甚多”,又如此這般的說了一大串,幾乎要把上下五千年,縱橫九萬裏的一切罪惡,完全歸到一個“新”字上。然而我要問問:“辛醜壬寅”以前,扶持大教,昌明聖道的那套老曲子已唱了二千多年,始終沒有什麼洋鬼子——這個名目,是先生聽了很歡喜的——的“新法”去打攪他,為什麼要弄到“朝政不綱,強鄰虎視”呢?

本誌排斥孔子,自有排斥孔子的理由。先生如有正當的理由,盡可切切實實寫封信來,與本誌辯駁;本誌果然到了理由不能存立的時候,不待先生督責,就可在《新青年》雜誌社中,設起香案,供起“至聖先師大成孔子”的牌位來!如先生對於本誌所登排斥孔教的議論,尚未完全讀過;或讀了之後,不能了解;或竟能了解了,卻沒有正當的理由來辯駁,隻用那“孔子之道,如日月經天,江河行地”的空話來搪塞;或用那“豈猶以青年之淪於夷狄為未足,必欲使之違禽獸不遠乎”的村嫗口吻來罵人,那本誌便要把先生所說的“狂吠之談,固無傷於日月”兩句話,回敬先生了!

本誌記者,並非西教信徒;其所以“對於西教,不加排斥”者,因西教之在中國,不若孔教流弊之大,比較上尚可暫從緩議。至於根本上,陳獨秀先生早說了“以科學解決宇宙之謎”一句話,蔡孑民先生,又發表過了《以美術代宗教》一篇文章,難道先生竟沒有看見麼?若要本誌記者,聽了先生的話,替孔教徒做那攻乎異端的事業,那可糟糕,恐怕你這位老道,也不免在韓愈所說的“火其書,廬其居”之列罷!

第二段(原文“唯貴報又大倡文學革命之論,……甚矣其惑也”。)

濃圈密點,本科場惡習,以曾國藩之頑固,尚且知之,而先生竟認為“形式美觀”,且在來信之上,大圈特圈,大點特點;想先生意中,必以為這一篇經天緯地的妙文,定能使《新青年》諸記者拜服得五體投地;又想先生提筆大圈大點之時,必搖頭擺腦,自以為這一句是一唱三歎,那一句是弦外之音,這一句平平仄仄平平,對那一句仄仄平平仄仄對得極工;初不知記者等雖然主張新文學,舊派的好文章,也讀過不少,像先生這篇文章,恐怕即使起有清三百年來之主考文宗於地下,也未必能給你這麼許多圈點罷!

閑話少說。句讀之學,中國向來就有的;本誌采用西式句讀符號,是因為中國原有的符號不敷用,樂得把人家已造成的借來用用。先生不知“鉤挑”有辨別句讀的功用,卻認為是代替圈點的;又說引號(“キ”)是表示“句中重要之處”,不盡號(……)是把“密點”移在“一句之後”:知識如此鄙陋,唯有敬請先生去讀了些外國書,再來同記者說話。如先生以為讀外國書是“工於媚外,唯強是從”,不願下這功夫:那麼,先生!便到了你墓木拱矣的時候,還是個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