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段(原文“貴報時於中國文豪……無乃不可乎”。)
先生所說的“神聖施曹而土芥歸方……目桐城為謬種,《選學》為妖孽”,本誌早將理由披露,不必再辯。至於樊易二人的筆墨,究竟是否“爛汙”,且請先生看看下麵兩段文章——
……你為我喝采時,震得人耳聾。你為我站班時,羞得人臉紅。不枉你風月情濃,到今朝枕衾才共。卸下了《珍珠衫》,做一場《蝴蝶夢》。……這《小上墳》的祭品須豐,那《大劈棺》的斧頭休縱。今日個唱一出《遊宮射雕》,明日裏還接演《遊龍戲鳳》。你不妨《三謁碧遊宮》,我還要《雙戲桃山洞》。我便是《縫褡膊》的小娘,你便是《賣胭脂》的朝奉。(見樊增祥所著《琴樓夢》小說)
……一字之評不愧“鮮”,生香活色女中仙。牡丹嫩蕊開春暮,螺碧新茶摘雨前。……玉蘭片亦稱珍味,不及靈芝分外鮮。……佳人上吊本非真,惹得人人思上吊!……試聽喝采萬聲中,中有幾聲呼“要命”!兩年喝采聲慣聽,“要命”初聽第一聲。不啻若自其口出,忽獨與餘兮目成!我來喝采殊他法,但道“丁靈芝可殺!”喪盡良心害世人,占來瑣骨欺菩薩。(見易順鼎詠鮮靈芝詩。)
敬軒先生!你看這等著作怎麼樣?你是扶持名教的,卻搖身一變,替這兩個淫棍辯護起來,究竟是什麼道理呢?
林琴南“而方姚卒不之踣”一句的不通,已由胡適之先生論證得很明白;先生定果然要替林先生翻案,應當引出古人成句來證明。若無法證明,隻把“不成音節”“文氣近懈”的話頭來敷衍,是先生意中,以為文句盡可不通,音節文氣,卻不得不講;請問天下有這道理沒有?胡先生“曆引古人之文”,正是為一般頑固黨說法。以為非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辦法,不能折服一般老朽之心;若對懂文法的人說話,本不必“自貶身價”,“乞靈孔經”。不料先生連這點兒用意都不明白,胡先生唯有自歎做不成能使頑石點頭的生公,竟做了個對牛彈琴的笨伯了!
《馬氏文通》一書,究竟有無價值,天下自有公論,不必多講;唯先生引了“文成法立”,“文無定法”兩句話,證明文法之不必講求,實在是大錯大錯!因為我們所說的文法,是在通與不通上著想的“句法”;古人所說的文法,是在文辭結構上著想的“章法”。章法之不應死守前人窠臼,半農於《我之文學改良觀》一文中,己[已]說得很明白。這章法與句法,麵目之不同,有如先生之於記者;先生竟並作一談,未免昏聵!
第四段(原文“林先生為當代文豪……恐亦非西洋所有也”)
林先生所譯的小說,若置之“閑書”之列,亦可不必攻擊,因為他的《哈氏叢書!》之類,比到《眉語》《鶯花雜誌》等,總還差勝一籌,我們何必苦苦的鑿他背皮。若要用文學的眼光去評論他,那就要說句老實話:便是林先生的著作,由“無慮百種”進而為“無慮千種”,還是算不了什麼。何以呢?因為他所譯的書:——第一是原稿選擇得不精,往往把外國極沒有價值的著作也譯了出來,真正的好著作,卻是極少數,先生所說的“棄周鼎而寶康瓠”,正是林先生譯書的絕妙評語。第二是謬誤太多,把譯本和原本對照,刪的刪,改的改,精神全失,麵目皆非;這大約是和林先生對譯的幾位朋友,外國文不甚高明,把譯不出的地方,或一時懶得查字典,便含糊了過去,林先生遇到文筆蹇澀,不能達出原文精奧之處,也信筆刪改,鬧得笑話百出。以上兩層,因為先生不懂西文,即使把原本譯本,寫了出來對照比較,恐怕先生還是不懂,隻得一筆表過不提。第三層是林先生之所以能成其為“當代文豪”,先生之所以崇拜林先生,都因為他“能以唐代小說之神韻,移譯外洋小說”,不知這件事,實在是林先生最大的病根;林先生譯書雖多,記者等始終隻承認他為“閑書”,而不承認他為有文學意味者,也便是為了這件事。當知譯書與著書不同,著書以本身為主體,譯書應以原本為主體;所以譯書的文筆,隻能把本國文字去湊就外國文,決不能把外國文字的意義神韻硬改了來湊就本國文。即如後秦鳩摩羅什大師譯《金剛經》,唐玄奘大師譯《心經》,這兩人,本身就生在古代,若要在譯文中用晉唐文筆,正是日常吐屬,全不費力,豈不比林先生仿造千年以前的古董,容易得許多;然而他們隻是實事求是,用極曲折極縝密的筆墨,把原文精義達出,既沒有自巳[己]增損原義一字,也始終沒有把冬烘先生的臭調子放進去;所以直到現在,凡是讀這兩部經的,心目中總覺這種文章是西域來的文章,決不是“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一類的晉文,也決不是“龍噓氣成雲”一類的唐文。此種輸入外國文學使中國文學界中別辟一個新境界的能力,豈一般沒世窮年不免為陋儒的人所能夢見!然而鳩摩羅什大師,還虛心得很,說譯書像“嚼飯哺人”,轉了一轉手,便要失去真義;所以他譯了一世的經,沒有自稱為“文豪”,也沒有自稱為“譯經大家”,更沒有在他所譯的三百多卷經論上麵加上一個什麼“鳩譯叢經”的總名目!
《吟邊燕語》是將莎士比亞所編戲曲中的故事,用散文寫出,有人譯為《莎氏樂府本事》,是很妥當的;林氏的譯名,不但並無好處,而且叫人看了不能知道內容是什麼東西,而先生竟稱之曰“所定書名……斟酌盡善盡美”。先生如此擁戴林先生,北京的一班捧角家,洵視先生有愧色矣!《香鉤情眼》,原書未為記者所見,不知道原名是什麼;然就情理上推測起來,這“香鉤情眼”本來是刁劉氏的伎倆,外國小說雖然也有淫蕩的,恐怕還未必把這等肉麻字樣來做書名;若果如此,刁劉氏在天之靈將輕展秋波,微微笑曰,“吾道其西!”況且外國女人並不纏腳,“鉤”於何有;而“鉤”之香與不香,尤非林先生所能知道,難道林先生之於書中人,竟實行了沈佩貞大鬧醒春居時候的故事麼?又先生“有句皆香”四字,似有語病,因為上麵說的是書名,並沒有“句”;先生要做文章,還要請在此等處注意一點。
先生所說“陀思之小說”,不知是否指敝誌所登“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說”而言?如其然也,先生又鬧了笑話了。因為陀思妥夫斯奇,是此人的姓,在俄文隻有一個字,並不是他尊姓是陀,雅篆是思;也不是複姓陀思,大名妥夫,表字斯奇,照譯名的習慣,應該把這陀思妥夫斯奇的姓完全寫出,或簡作“陀氏”,也還勉強可以;像先生這種橫截法,便是林琴南先生,也未必讚成。記得有一部小說裏,說有位撫台,因為要辦古巴國的交涉,命某幕友翻查約章。可笑這位老夫子,腦筋簡單,記不清古巴二字,卻照英吉利簡稱曰英,法蘭西簡稱曰法的辦法,單記了一個古字,翻遍了衙門裏所有的通商書,約章書,竟翻不出一個古國來。先生與這位老夫子,可稱無獨有偶!然而這是無關弘旨的,不過因為記者寫到此處,手已寫酸,樂得“吹毛求疵”,與先生開開玩笑。然在先生,卻也未始無益,這一回得了這一點知識,將來便不至於再鬧第二次笑話了。(又日本之梅謙次郎,是姓梅,名謙次郎。令業師“梅謙博士”,想或另是一人,否則此四字之稱謂,亦似稍欠斟酌。)先生這一段話,可分作兩層解釋:如先生以為陀氏的原文不好,則陀氏為近代之世界的文豪,以全世界所公認的文豪,而猶不免為先生所詬病,記者對於先生,尚有何話可說?如先生以為周作人先生的譯筆不好,則周先生既未自稱其譯筆為“必好”,本誌同人,亦斷斷不敢如先生之捧林先生,把他說得如何如何好法;然使先生以不作林先生“淵懿之古文”為周先生病,則記者等無論如何不敢領教。周先生的文章,大約先生隻看過這一篇。如先生的國文程度——此“程度”二字,是指先生所說的“淵懿”“雅健”說,並非新文學中之所謂程度——隻能以林先生的文章為文學止境,不能再看林先生以上的文章,那就不用多說;萬一先生在舊文學上所用的功力較深,竟能看得比林先生更高古的著作,那就要請先生費些工夫,把周先生十年前抱複古主義時代所譯的《域外小說集》看看。看了之後,亦許先生腦筋之中,竟能放出一線靈光,自言自語道:“哦!原來如此。這位周先生,古文工夫本來是很深的;現在改做那一路新派文章,究竟為著什麼呢?難道是無意識的麼?”
承先生不棄,擬將胡適之先生《朋友》一詩,代為刪改;果然改得好,胡先生亦許向你拜門。無如“雙蝶”“淩霄”,恐怕有些接不上;便算接得上了,把那首神氣極活潑的原詩,改成了“雙蝶淩霄,底事……”的“烏龜大翻身”模樣,也未必就是“青出於藍”罷!又胡先生之《他》,以“他”字上一字押韻,沈尹默先生之《月夜》,以“著”字上一字押韻,先生誤以為以“他”“著”押韻,不知是粗心浮氣,沒有看出來呢?還是從前沒有見識過這種詩體呢?“二者必居其一”,還請先生自己回答。至於半農的《相隔一層紙》,以“老爺”二字入詩,先生罵為“異想天開,取舊文學中絕無者而強以湊入”,不知中國古代韻文,如《三百》篇,如《離騷》,如漢魏古詩,如宋元詞曲,所用方言白話,觸目皆是,先生既然研究舊文學,難道平時讀書,竟沒有留意及此麼?且就“老爺”二字本身而論,《元史》上有“我董老爺也”句,宋徐夢莘所做《三朝北盟會編》有“魚磨山寨軍亂,殺其統領官馬老爺”句,這兩部書中能把“老爺”二字用入,半農豈有不能用入詩中之理。半農要說句俏皮話:先生說半農是“前無古人”;半農要說先生是“前不見古人”;所謂“不見古人”者,未見古人之書也!
第五段(原文“貴報之文,什九皆嵌入西洋字句……亦覺內疚神明否耶?”)
文字是一種表示思想情感的符號,是世界的公器,並沒有國籍,也決不能彼此互分界限——這話太高了,恐怕先生更不明白——所以作文的時候,但求行文之便與不便,適當之與不適當,不能限定隻用那一種文字;如文章的本體是漢文,講到法國的東西,有非引用法文不能解說明白的,就盡可以把法文嵌進去;其餘英文俄文日文之類,亦是如此。
在這一節裏,可要用嚴厲麵目對待你了!你也配說“研究小學”,真是顏之厚矣,不怕記者等笑歪嘴巴麼?中國文字,在製作上自有可以研究之處;然“人”字篆文作“ ”,是個象形字,《說文》裏說是“象臂脛之形”,極為明白;先生把它改作會意字,又扭扭捏捏說出許多可笑的理由,把這一個“人”,說成了個兩性兼具的“雌雄人”;這種以楷書解說形體的方法,真可謂五千年來文字學中的大發明了。“暑”字篆文作“ ”,是個形聲字,《說文》裏說“從日,者聲”——凡從“者“聲的字,古音都在“模”韻,就是羅馬字母中“u”的一個母音:如“渚”“楮”“煑”“豬”四字,是從“水”“木”“火”“豕”四個偏旁上取的形與義,從“者”字上取的聲,即“者”字本身,古音也是讀作“tu”字的音,因為“者”字的篆文作“ ”,從“ ”,“ ”聲,“ ”同“自”,“ ”即古“旅”字。所以先生硬把“暑”字的形聲字改作會意字,在楷書上雖然可以胡說八道,若依照篆文,把一字分為“日”“旅”“自”三字,先生便再去拜了一萬個拆字先生做老師,還是不行不行又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