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這樣東西,以適於實用為唯一要義,並不是專講美觀的陳設品。我們中國的文字,語尾不能變化,調轉又不靈便,要把這種極簡單的文字應付今後的科學世界之種種實用,已覺左支右絀,萬分為難;推求其故,總是單音字的製作不好。先生既不知今後的世界是怎麼樣一個世界,那裏再配把今後世界中應用何種文字這一個問題來同你討論。
至於賦,頌,箴,銘,楹聯,挽聯之類,先生視為“中國國粹之美者”,記者等卻看得很輕,因為這些東西,都隻在字麵上用工夫,骨子裏半點好處沒有,正所謂雕蟲小技。又西文中並無楹聯,先生以為“未能逮我”,想來已經研究過,比較過,這種全世界博物院裏搜羅不到的奇物,還請先生不吝賜教,錄示一二,使記者等可以廣廣眼界,長些見識!
先生搖頭歎氣曰:“嗟夫!論文學而以小說為正宗……”是先生對於小說,已抱了一網打盡的觀念,一般反對小說的狗頭道學家,固應感激先生矣;特未識先生對於大捧特捧的林先生,捫心自問,亦覺內疚神明否耶?
第六段(原文“今請正告諸子……恐是夫子是[自]道耳!”)
敝誌反對《桐城》謬種《選學》妖孽,已將這兩派的弊病逐次披露;先生還要無理取鬧,剌剌不休,似乎不必仔細申辨。今且把這兩種人所鬧的笑話,舉幾條給先生聽聽。《文選》上有這樣四句:“胡廣累世農夫,伯始致位聊相;黃憲牛醫之子,叔度名動京師。”這真是不通已極。又《顏氏家訓》中說:“……陳思王《武帝誄》,‘遂深永蟄之思’,潘嶽《悼亡賦》,‘乃愴手澤之遺’,是方父於蟲,匹婦於考也。”又說:“詩雲,‘孔懷兄弟’,孔,甚也;懷,思也;言甚可思也。陸機《與長沙顧母》書,述從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腦,有如孔懷’,心既痛矣,即為甚思,何故言‘有如’也?觀其此意,當謂親兄弟為‘孔懷’,《詩》雲,‘父母孔邇’,而呼二親為‘孔邇’,於義通乎?”此等處,均是濫用典故,濫打調子的好結果。到了後世,笑話愈鬧愈多:如《談苑》上說:“省試……《貴老為其近於親賦》雲:‘親茲黃耇之狀,類我嚴君之容’試官大嚎。”又《貴耳集》上說:“餘千有王德者,僭竊九十日為王;有一士人被執,作詔曰:“兩條脛脡,馬趕不前:一部髭髯,蛇鑽不入。身坐銀鉸之椅,手執銅錘之 。翡翠簾前,好似漢高之祖,鴛鴦殿上,有如秦始之皇。”又相傳有兩句駢文,不知是何人手筆:“我生有也晚之悲,當局有者迷之歎。”又當代名士張柏楨——此公即是自以為與康南海徐東海並稱“三海不出,如蒼生何!”的張滄海先生——他文集裏有一篇送給一位朋友的祖父母的《重圓花燭序》,其中有一聯為:“馬齒長而童心猶在,徐娘老而風韻依然!”敬軒先生,你既愛駢文,請速即打起調子,吊高喉嚨,把這幾段妙文拜讀拜讀罷;如有不明白之處,盡可到《佩文韻府》上去查查。至於王漁洋的《秋柳》詩,毛病實不止胡先生所舉的一端。因為就全體而論,正如約翰生所說“隻有些飾美力與敷陳力”,此外並沒有什麼好處。
散體之文,如先生刻意求古,竟要摹擬《周誥殷盤》,也還值得一辨:今先生所崇拜的至於桐城而止,所主張的至於“多作波瀾,不用平筆”二語而止,記者又何必費了氣力與你駁,請你看一看章實齋《文史通義》中“古文十弊”一篇裏的話罷:
……夫古人之書,今不盡傳,其文見於史傳,評選之家多從史傳采錄。而史傳之例,往往刪節原文,以就隱括,故於文體所具,不盡全也。評選之家不察其故,誤為原文如是,又從而為之辭焉;於引端不具,而截中徑起者,詡為發軔之離奇;於刊削餘文,而遽入正傳者,詫為篇中之嶄峭。於是好奇而寡識者,轉相歎賞,刻意追摹,殆如左氏所雲,“非子之求,而蒲之覓”矣!有明中葉以來,一種不情不理,自命為古文者,起不知所自來,收不知所自往:專以此等出人思議,誇為奇特,於是坦蕩之途生荊棘矣……
先生!這段議論,你如果不肯領教,我便介紹一部妙書給你看看,那是《別下齋叢書》中的一種,書名我巳[已]忘去了,中間有一封信,開場是:
某白:複何言哉!當今之世,知文者莫如足下;能文者莫如我。複何言哉!……
這等妙文,想來是最合先生胃口的,先生快去朝夕諷誦罷!
第七段(原文“某意今之真能倡新文學者……望平心思之。”)
譯名一事,正是現在一般學者再三討論而不能解決的難問題。記者等對於此事,將來另有論文發表,現在暫時不與先生為理論上之研究,單就先生所舉的例,略略說一說。
西洋的Logic,與中國的“名學”,印度的“因明學”,這三種學問,性質雖然相似,而範圍的大小,與其精神特點,各有不同之處。所以印度人既不能把Logic撰為己有,說是他們原有的“因明學”,中國人也決不能把它硬當作“名學”。嚴先生譯“名學”二字,已犯了“削趾適屨”的毛病;先生又把“名教,名分,名節”一箍腦兒拉了進去,豈非西洋所有一種純粹學問,一到中國,便變了本《萬寶全書》,變了個大垃圾桶麼?要之,古學是古學,今學是今學,我們把他分別研究,各不相及,是可以的;分別研究之後,互相參證,也是可以的;若並不仔細研究,隻看了些皮毛,便附會拉攏,那便叫做“混帳!”
嚴先生譯“中性”為“罔兩”,是以“罔”字作“無”字解,“兩”字指“陰陽兩性”,意義甚顯;先生說他“假異獸之名,以明無二之義”,是一切“中性的名詞,”都變做了畜生了!先生如此附會,嚴先生知道了,定要從鴉片鋪上一躍而起,大罵“該死!”(且“罔兩”有三義;第一義是《莊子》上的“罔兩問景”,言“影外微陰”也;第二義是《楚辭》上的“神罔兩而無主”,言“神無依據”也;第三義是《魯語》上的“木石之怪,曰夔,罔兩”,與“魍魎”同。若先生當真要附會,似乎第二義最近一點,不知先生以為如何?)
“Utopia”譯為“烏托邦”,完全是譯音;若照先生所說,作為“烏有寄托”解,是變作“無寄托”了。以“邏輯”譯“Logic”也完全是取的音,因為“羅”字決不能賅括演繹法,“輯”字也決不能賅括歸納法;而且既要譯義,決不能把這兩個連接不上的字放在一起。又“Bank”譯為“板克”,也是取音;先生以“大板謂之業”來解釋這“板”字,是無論那一種商店都可稱“板克”,不必專指“銀行”;若有一位棺材店的老板,說“小號的圓心血‘板’,也可以在‘營業上操勝算’,小號要改稱‘板克’”,先生也讚成麼?又嚴先生的“板克”,似乎是寫作“版克”的,先生想必分外滿意,因“版”是“手版”,用“手版”在“營業上操勝算”,不又是先生心中最喜歡的麼?
先生對於此等問題,似乎可以“免開尊口”,庶不致“貽譏通人”;現在說了“此等笑話”,“自暴其儉學”,未免太不上算!
第八段(原文“鄙人非反對新文學者……”)
先生說“能篤於舊學者,始能兼采新知”;記者則以為處於現在的時代,非富於新知,具有遠大眼光者,斷斷沒有研究舊學的資格。否則弄得好些,也不過造就出幾個“抱殘守缺”的學究來,猶如鄉下老媽子,死抱了一件大紅布的嫁時棉襖,說是世間最美的衣服,卻沒有見過綾羅錦繡的麵;請問這等陋物,有何用處(然而已比先生高明了)?弄得不好,便造就出許多“胡說亂道”,“七支八搭”的“混蛋”!把種種學問,鬧得非驢非馬,全無進境(先生即此等人之標本也)。此等人,錢玄同先生平時稱他為“古今中外黨”,半農稱他為“學願”,將來尚擬專作一文,大大的抨擊一下,現在且不多說。
原信“自海禁大開”以下一段,文調甚好,若用在鄉試場中,大可中得“副榜”!記者對於此段,唯有於浩歎之後,付之一笑!因為現在正有些人,與先生大表同情,以為外國人在科學上所得到的種種發明,種種結果,無論有怎樣的真憑實據,都是靠不住的;所以外國人說人吃了有毒黴菌要害病,他們偏說蚶子蝦米還吃不死人,何況微菌,外國人說鼠疫要嚴密防禦,醫治極難,他們偏說這不打緊,用黃泥泡湯,一吃就好!甚至為了學習打拳,竟有那種荒謬學堂,設了托塔李天王的神位,命學生拜跪;為了講求衛生,竟有那種謬人,打破了運動強身的精理,把道家“采補”書中所用的“丹田”“泥丸宮”種種屁話,著書行世,到處演說。照此看來,恐怕再過幾年,定有聘請拳匪中“大師兄”“二師兄”做體育教習的學堂,定有主張定葉德輝所刊《雙梅景暗叢書》為衛生教科書的時髦教育家!哈哈!中國人在《閻王簿》上,早就注定了千磨萬劫的野蠻命;外國的科學家,還居然同他以人類之禮相見,還居然遵守著“科學是世界公器”那句話,時時刻刻把新知識和研究的心得交付給他;這正如康有為所說“享爰居以鍾鼓,被猿猱以冠裳”了!
來信已逐句答畢;還有幾句罵人話,如“見披發於伊川,知百年之將戎”等,均不必置辨。但有一語,忠告先生:先生既不喜新,似乎在舊學上,功夫還缺乏一點;倘能用上十年功,到《新青年》出到第二十四卷的時候,再寫信來與記者談談,記者一定“刮目相看”!否則記者等就要把“不學無術,頑固胡鬧”八個字送給先生“生為考語,死作墓銘”!(這兩句,是南社裏的出品,因為先生喜歡對句,所以特地借來奉敬。)又先生填了“戊午夏曆新正二日”的日期,似乎不如竟寫“宣統十年”還爽快些!末了那個“ ”字,孔融曹丕韓愈柳宗元等人的書劄裏,似乎未曾用過,不知當作何解;先生“居恒研究小學”,知“古人造字之妙”,還請有以語我來!餘不自。
記者(半農)
1918年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