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字問題

有一位朋友,看見上海新出的《新人》雜誌裏登了一篇寒冰君的《這是劉半農的錯》,就買了一本寄給我,問我的意見怎麼樣。不幸我等了好多天,不見寄來,同時《新青年》也有兩期不曾收到,大約是為了“新”字的緣故,被什麼人檢查去了。

幸虧我定了一份《時事新報》,不多時,我就在《學燈》裏看見一篇孫祖基君的《她字的研究》,和寒冰君的一篇《駁〈她字的研究〉》。於是我雖然沒有能看見寒冰君的第一篇文章,他立論的大意,卻已十得八九了。

原來我主張造一個“她”字,我自己並沒有發表過意見,隻是周作人先生在他的文章裏提過一提;又因為我自己對於這個字的讀音上,還有些懷疑,所以用的時候也很少(好像是至今還沒有用過,可記不清楚了)。可是寒冰君不要說:“好!給我一罵,他就想抵賴了!”我決不如此怯弱,我至今還是這樣的主張;或者因為寒冰君的一駁,反使我主張更堅。不過經過的事實是如此,我應當在此處聲明。

這是個很小的問題,我們不必連篇累牘的大做,隻須認定了兩個要點立論:一,中國文字中,要不要有一個第三位陰性代詞?二,如其要的,我們能不能就用“她”字。

先討論第一點。

在已往的中國文字中,我可以說,這“她”字無存在之必要;因為前人做文章,因為沒有這個字,都在前後文用關照的功夫,使這一個字的意義不至於誤會,我們自然不必把古人已做的文章,代為一一改過。在今後的文字中,我就不敢說這“她”字絕對無用,至少至少,總能在翻譯的文字中占到一個地位。姑舉一個例:

她說:“他來了,誠然很好;不過我們總得要等她。”這種語句,在西文中幾乎隨處皆是,在中國口語中若是留心去聽,也不是絕對聽不到。若依寒冰君的辦法,隻用一個“他”字。

他說:“他來了,誠然很好,不過我們總得要等他。”

這究竟可以不可以,我應當尊重寒冰君的判斷力。若依胡適之先生的辦法,用“那個女人”代替“她”(見《每周評論》,號數已記不清楚了),則為:

那個女人說:“他來了,誠然很好;不過我們總得要等那個女人。”

意思是對的,不過語氣的輕重,文句的巧拙,就有些區別了。

寒冰君說,“我”“汝”等字,為什麼也不分起陰陽來。這是很好的反詰,我願讀者不要誤認為取笑。不過代詞和前詞距離的遠近,也應當研究。第一二兩位的代詞,是代表語者與對語者,其距離一定十分逼近;第三位代表被語者,卻可離得很遠。還有一層,語者與對語者,是不變動,不加多的;被語者卻可從此人易為彼人,從一人增至二人以上。寒冰君若肯在這很簡易的事實上平心靜氣想一想,就可以知道“她”字的需要不需要。

需要與盲從的差異,正和駱駝與針孔一樣。法文中把無生物也分了陰陽,英文中把國名,船名,和許多的抽象名,都當作陰性,阿拉伯文中把第二位代詞,也分作陰陽兩性;這都是從語言的曆史上遺傳下來的,我們若要盲從,為什麼不主張采用呢?(我現在還覺得第三位代詞,除“她”字外,應當再取一個“它”字,以代無生物;但這是題外的話,現在姑且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