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小說精神上之革新
我嚐說詩與小說,是文學中兩大主幹,其形式上應行改革之外,已就鄙見所及,說過一二。此篇專就精神上立論,分述如下。
一、曰詩
朱熹《詩傳序》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則不能無思。既有思矣,則不能無言。既有言矣,則言之所不能盡,而發於谘嗟詠歎之餘者,必有自然之音響節奏而不能已焉。此詩之所以作也。”曹文埴《香山詩選序》曰,“自如詩之根於性情,流於感觸,而非可以牽強為者。而彼尚戔戔焉比擬於字句聲調間也。則曷反之於作詩之初心,其亦有動焉否耶。”袁枚《隨園詩話》有曰,“須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三百篇半是勞人思婦,率意言情之事。誰為之格,誰為之律,而今之談格調者,能出其範圍否。”可見作詩本意,隻須將思想中最真的一點,用自然音響節奏寫將出來便算了事,便算極好。故曹文埴又說“三百篇者,野老征夫遊女怨婦之辭皆在焉。其悱惻而纏綿者,皆足以感人心於千載之下。”可憐後來詩人,靈魂中本沒有一個“真”字。又不能在自然界及社會現象中,放些本領去探出一個“真”字來。卻看得人家做詩,眼紅手癢,也想勉強胡謅幾句,自附風雅。於是真詩亡而假詩出現於世。
《國風》是中國最真的詩,——《變雅》亦可勉強算得,——以其能為野老征夫遊女怨婦寫照,描摹得十分真切也。後來隻有陶淵明白香山二人,可算真正詩家。以老陶能於自然界中見到真處,老白能於社會現象中見到真處。均有絕大本領,決非他人所及。然而三千篇“詩”,被孔丘刪剩了三百十一篇。其餘二千六百八十九篇中,盡有絕妙的《國風》,這老頭兒糊糊塗塗,用了那極不確當的“思無邪”的眼光,將他一概抹殺,簡直是中國文學上最大的罪人了。
現在已成假詩世界。其專講聲調格律,拘執著幾平幾仄方可成句,或引古證今,以為必如何如何始能對得工巧的,這種人我實在沒工夫同他說話。其能脫卻這窠臼,而專在性情上用功夫的,也大都走錯了路頭。如明明是貪名受利的荒論,卻偏喜做山林村野的詩。明明是自己沒甚本領,卻偏喜大發牢騷,似乎這世界害了他什麼。明明是處於青年有為的地位,卻偏喜寫些頹唐老境。明明是感情淡薄,卻偏喜做出許多極懇摯的“懷舊”或“送別”詩來。明明是欲障未曾打破,卻喜在空闊幽渺之處立論,說上許多可解不解的話兒,弄得詩不像詩,偈不像偈。諸如此類,無非是不真二字,在那兒搗鬼。自有這種虛偽文學,他就不知不覺,與虛偽道德互相推波助瀾;造出個不可收拾的虛偽社會來。至於王次回一派人,說些肉麻淫豔的輕薄話,便老著臉兒自稱為情詩。鄭所南一派人,死抱了那“但教大宋在,即是聖人生”的頑固念頭,便搖頭擺腦,說是有肝膽有骨氣的愛國詩,亦是見理未真之故(餘嚐謂中國無真正的情詩與愛國詩,語雖武斷,卻至少說中了一半)。近來易順鼎樊增祥等人,拚命使著爛汙筆墨,替劉喜奎梅蘭芳王克琴等做斯文奴隸,尤屬喪卻人格,半錢不值,而世人竟奉為一代詩宗。又康有為作“開歲忽六十”一詩,長至二百五十韻,自以為前無古人,報紙雜誌,傳載極廣。據我看來,即置字句之不通,押韻之牽強於不問,單就全詩命意而論,亦恍如此老已經死了,兒女們替他發了通哀啟。又如鄉下大姑娘進了城,回家向大伯小叔擺闊。胡適之先生說,仿古文章,便做到極好,亦不過在古物院中,添上幾件“逼真贗鼎”。我說此等沒價值詩,尚無進古物院資格,隻合拋在垃圾桶裏。
朋友!我今所說詩的精神上之革新,實在是複舊;因時代有古今,物質有新舊,這個真字,卻是唯一無二,斷斷不隨著時代變化的。約翰生論此甚詳,介紹其說如下。[約翰生博士,Dr. Samuel Johnson生於一七○九年,歿於一七八四年。為十八世紀英國文學界中第一人物。性情極僻,行事極奇,我國雜誌中,已有譯載其本傳者,茲不詳述。氏所著書,以《英文字典》(《English Dictionary》)《詩人傳》(《The Lives of English Poets》)兩種為畢生事業中最大之成就。而《拉塞拉司》(《Rasseias》),《人類願望之虛幻》(《Vanity of Human Wishes》) ,《漫遊人》,(《TheRambler》)諸書,亦多為後世珍重。此段即從《拉塞拉司》中譯出。書為寓言體,言“亞比西尼亞(Abyssinia)有一王子,日拉塞拉司,居快樂穀(The Happy Valley)中,穀即人世‘極樂地’(Paradice)。 四麵均屬高山,有一秘密之門,可通出入。王子居之久,覺此中初無樂趣,與二從者竊門而逃,欲一探世界中何等人最快樂。卒至遍曆地球,所見所遇,在在均是苦惱。然後興盡返穀,恍然於穀名之適當雲。”氏思想極高,文筆以時代之關係,頗覺深奧難讀。本篇所譯,力求平順翔實,要以句句不失原義而止。]
應白克曰,“……我輩無論何往,與人說起做詩,大都以為這是世問最高的學問。而且將他看得甚重,似乎人之所能供獻於神的自然界者,便是個詩。然有一事最奇怪,世界不論何國,都說最古的詩,便是最好的詩。推求其故,約有數說。一說為別種學問,必須從研究中漸漸得來。詩卻是天然的贈品,上天將他一下子送給了人類,故先得者獨勝。又一說謂古時詩家,於榛狉蒙昧之世,忽地做了些靈秀婉妙的詩出來,時人驚喜讚歎,視為神聖不可幾及。後來信用遺傳,千百年後,仍於人心習慣上,享受當初的榮譽。又一說謂詩以描寫自然與情感為範圍,而自然與情感,卻始終如一,永久不變的。古時詩人,既將自然界中最足動人之事物,及情感界中最有趣味的遭遇,一概描寫淨盡,半些兒沒有留給後人。後人做詩,便隻能跟著古人,將同樣的事物,重新抄錄一通,或將腦筋中同樣的印象,翻個花樣布置一下,自己卻造不出什麼。此三說,孰是孰非,且不必管。總而言之,古人做詩,能把自然界據為己有,後人卻隻有些技術。古人心中,能有充分的魄力與發明力,後人卻隻有些飾美力與敷陳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