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喜作詩,且極望微名得與前此至有光榮之諸兄弟(指詩人)並列。波斯及阿剌伯諸名人詩集,我已悉數讀過,又能背誦麥加大回教寺中所藏詩卷。然仔細想來,徒事摹仿,有何用處。天下豈有從摹仿上著力,而能成其為偉大哲士者。於是我愛好之心,立即逼我移其心力於自然與人生兩方麵。以自然為吾仆役,恣吾驅使,而以人生為吾參證者,俾是非好壞,得有一定之依據。自後無論何物,倘非親眼見過,決不妄為描寫。無論何人,倘其意向與欲望,尚未為我深悉,我亦決不望我之情感,為彼之哀樂所動。
“我既立意要作一詩家,遂覺世上一切事物,各各為我生出一種新鮮意趣來。我心意所注射的地城,亦於刹那間拓充百倍,自知無論何事,無論何種知識,均萬不可輕輕忽過。我嚐排列諸名山諸沙漠之印象於眼前,而比較其形狀之同異。又於心頭作畫,凡森林中有一株之樹,山穀中有一朵之花,但今曾經見過,即收入幅中,岩石之高頂,宮闕之塔尖,我以等量之心思觀察之。小河曲折,細流淙淙,我必循河徐步,以探其趣,夏雲倏起,彌布天空,我必靜坐仰觀,以窮其變。所以然者,深知天下無詩人無用之物也。而且詩人理想,尤須有並蓄兼收的力量。事物美滿到極處,或慘怖到極處,在詩人看來,卻是習見。大而至於不可方物,小而至於纖眇不能目睹,在詩人亦視為相狎有素,不足為奇。故自園中之花,森林中之野獸,以至地下之礦藏,天上之星象,無不異類同歸,互相聯結,而存儲於詩人不疲不累之心棧中。因此等意思,大有用處。能於道德或宗教的真理上,增加力量。小之,亦可於飾美上增進其自然真確之描畫。故觀察愈多,所知愈富,則做詩時愈能錯綜變化其情景,使讀者睹此精微高妙之諷辭,心悅誠服,於無意中受一絕好之教訓。
“因此之故,我於自然界形形色色,無不悉心研習。足跡所至,無一國無一地不以其特有之印象見惠,以益我詩力而償我行旅之勞。”
拉塞拉司曰,“君遊蹤極廣,見聞極博,想天地間必尚有無數事物,未經實地觀察。如我之侷處群山之中,身既不能外出,耳目所接,悉皆陳舊。欲見所未見,觀察所未觀察而不可得,則如何。”
應白克曰,“詩人之事業,是一般特性的觀察,而非各個的觀察。但能於事物實質上大體之所備具,與形態上大體之所表見,見著個真相便好。若見了鬱金香花,便一株株的數他葉上有幾條紋,見了樹林,便一座座的量他影子是方是圓,多長多闊,豈非麻煩無謂。即所做的詩,亦隻須從大處落墨,將心中所藏自然界無數印象,擇其關係最重而情狀最足動人者,一一陳列出來。使人人見了,心中恍然於宇宙的真際,原來如此。至於意識中認為次一等的事物,卻當付諸刪削。然這刪削一事,也有做得甚認真,也有做得甚隨便,這上麵就可見出詩人的本分,究竟誰是留心,誰是貪懶了。
“但是詩人觀察自然,還隻下了一半功夫,其又一半,即須嫻習人生現象。凡種種社會種種人物之樂處苦處,須精密調查,而估計其實量。情感的勢力,及其相交相並之結果,須設身處地以觀察之。人心的變化,及其受外界種種影響後所呈之異象,與夫因天時及習俗的勢力,所生的臨時變化,自人人活潑康健的兒童時代起,直至其頹唐衰老之日止,均須循其必經之軌道,窮跡其去來之蹤。能如是,其詩人之資格猶未盡備。必須自能剝奪其時代上及國界上牢不可破之偏見,而從抽象的及不變的事理中判一是非。尤須不為一時的法律與輿論所羈累,而超然高舉,與至精無上,圓妙無極,萬古同一的真理相接觸,如此,則心中不特不急急以求名,且以時人的推譽為可厭,隻把一生欲得之報酬,委之於將來真理彰明之後。於是所做的詩,對於自然界是個無人聯絡的譯員,對於人類是個靈魂中的立法家。他本人也脫離了時代與地方的關係,獨立太空之中,對於後世一切思想與狀況,有控禦統轄之權。
“雖然,詩人所下苦工,猶未盡也。不可不習各種語言,不可不習各種科學。詩格亦當高尚,俾與思想相配。至措詞必如何而後雋妙,音調必如何而後和葉,尤須於實習中求其練熟……,”
二、曰小說
“小說為社會教育之利器,有轉移世道人心之能力。”此話已為今日各小說雜誌發刊詞中必不可少之套語。然問其內容,有能不用“迎合社會心理”的工夫,以遂其“孔方兄速來”之主義者乎。願小說出版家各憑良心一答我言。
“文情”二字,又今日談小說者視為構成小說之原質者也。然我嚐舉一“文”字,問業於一頗負時名之小說家,其答語曰,“作文言小說,近當取法於《聊齋》,遠當取法於‘史漢’。作白話小說,求其細膩,當取法於《紅樓》。求其瘦硬,當取法於《水滸》。然《紅樓》又脫胎於《雜事秘辛》諸書,《水滸》又脫胎於《飛燕外傳》諸書。則謂小說即是古文,非古文不能稱小說可也。”又嚐舉一“情”字,問業於一喜讀小說之出版家,其答語曰,“情節離奇是小說的骨子。必須起初一個悶葫蘆,深藏密閉,直到臨了才打破,主方為上乘。其次亦當如金聖歎評‘大易’,所謂,‘手輕腳快,一路短打’方是。若在古文上用功夫,句句是烏龜大翻身,有何趣味。”由前說言,中國原有古文,已覺讀之不盡,何必再做。且何不竟做古文而做此刻鵠類鶩畫虎類狗之小說為。由後說言,街頭巷尾,小書攤上所賣“窮秀才落難中狀元,大小姐後園贈衣物”的大叢書,亦盡可消閑破悶,何必浪費筆墨,再出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