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還不算妙,妙的還在後麵。兩星期前,我忽然接到美國寄來的一本《科學雜誌》(Science, Vol. LXX.No. 1813),其中第一篇文章,便是關於這一次交涉的經過的報告,作者就是天產博物院院長歐司本。這報告裏說些什麼話,當然是可想而知:無非把“妨害文化”“不懂科學”等等罪狀,一起加在我們身上。可惜有些遺憾,他把兩年前與斯文赫定交涉的中國學術團體協會和現在的古物保管委員會並做了一談,他又錯認古物保管委員會是個私立的機關,說中國政府已經答應了,偏有這私立機關從中作梗。據說歐司本是個有學問的老者(因為他的一門學問我不懂,所以隻得據說而已),不比安得思是個純粹的流氓。然而糊塗至此,亦殊可憐。大概是太老了,快要到地裏去了,所以對於地底下的事,轉比地麵上的事更清楚了!
他在雜誌裏夾著一頁信,是他親筆簽名的,其末段說:“在十一月中(原信十月二十二日寫),我要向華盛頓的中國公使,和美國國務卿史汀生,和美國總統,重新提議這一件。同時我請你向北京(“京”字照譯)的美國公使,和我們的團長安得思博士接洽,表示你對於中亞考古團的科學上的重要,能於領會,……”嚇!好家夥!你一麵做文章罵人,一麵還要叫我去向美國公使和安得思磕頭!歐司本老先生,這還是你太滑稽了呢?還是我劉半農的骨頭太賤了呢?
寫到此地,就算把北平的文物機關方麵的事寫完。以下按照預定的程序,應當寫北平的學校方麵的事了。但學校方麵的事,是不容易寫的;雖然我也很想寫上十張八張,多騙李老板幾個錢稿費,可是再三考量(此再三考量四字,用得頗有文質彬彬之概),終以不寫為是,——即此隻當不知,閉上眼蒙頭大臥了事。
為山本大夫揚名
小女若子本月十六日晚嘔吐腹痛,請舊刑部街山本忠孝大夫診視,雲係胃病。夜半腹劇痛,病人自知係盲腸炎,內人雇汽車親自去接,而山本大夫,仍稱是胃病,不肯來診。至十七日晚,始言是盲腸炎,候次日檢查血液再說。十八日下午電覆雲,並非惡性,藥治可愈,割治亦佳。唯日華同仁醫院割治無生還者,萬不可入,囑進德國醫院。當於即日進院割治,則盲腸已穿孔成腹膜炎,不複可救,於二十日晨死去。竊思醫生誤診事尚可原諒,唯如山本大夫遷延掩飾,草菅人命,殊為希有,特為登報揚名。幸病家垂鑒焉。
周作人啟
這是十一月三十日《世界日報》的廣告;第二天的廣告,題目改為《山本大夫誤診殺人》,“唯日華同仁醫院割治無生還者萬不可入囑進”十九字改為“指定令進”四字;“特為登報揚名”改為“特為發表”。
十二月四日,豈明又在《華北日報·副刊》裏,發表《若子的死》一文,其末後兩段雲:
關於醫生的誤診我實在不願多說,因為想起若子的死狀不免傷心,山本大夫也是素識,不想為此就破了臉。但是山本大夫實在太沒有人的情,沒有醫生的道德了。十六日請他看,說是胃病,到了半夜複又劇痛,病人自知痛處是在盲腸,打電話給山本醫院,好久總打不通,我的妻雇了汽豐親自去接,山本大夫仍說是胃病,不肯來診,隻叫用懷爐去溫,幸而家裏沒有懷爐的煤,未及照辦,否則潰爛得更速了。次晚他才說真是盲腸炎,笑說,“這倒給太太猜著了。”卻還是優閑地說等明天取血液檢查了再看。十八日上午取了血液,到下午三時才回電話,說這病並非惡性,用藥也可治愈,唯如割治則一勞永逸,可以除根。妻願意割治,山本大夫便命往德國醫院去,說日華同仁醫院去,說日華同仁醫院割治者無一生還,萬不可去,當日五時左右在德國醫院經胡(Koch)大夫用手術,盲腸卻已潰穿,成了腹膜炎(根據胡大夫的死亡證書所說)過了一天遂即死去了。本來盲腸炎不是什麼疑難之症,凡是開業醫生,當無不能立診斷,況病人自知是盲腸,不知山本大夫何以不肯虛心診察,堅稱胃病,此不可解者一。次日既知係盲腸炎,何以不命立即割治,尚需取血檢查,至第三日盲腸已穿,又何以稱並非惡性,藥治可愈,此不可解者二。即雲庸醫誤診,事所常有,不足深責,但山本大夫錯誤於前,又欺騙於後,其居心有不可恕者。山本大夫自知誤診殺人,又恐為日本醫界所知,故特造謠言,令勿往日華同仁醫院,以為進德國醫院則事無人知,可以掩藏。家人平常對於同仁醫院之外科素有信仰,小兒豐一尤佩服飯島院長之技術,唯以信托主治醫故,免往他處,雖或病已遲誤,即往同仁亦未必有救,唯事後追思,不無遺恨,豐一來信,問“為什麼不在同仁醫院,往德國醫院去?”亦令我無從回答。山本大夫思保存一己之名譽,置病人生命於不顧,且不惜汙蔑本國醫院以自利,醫生道德已無複存矣。及若子臨終時山本大夫到場,則又諱言腹膜炎,雲係敗血症,或係手術時不慎所致,且又對我的妻聲言,“病人本不至如此,當係本院醫師之責,現在等候醫師到來,將與談判。”乃又圖嫁禍於德醫,種種欺瞞行為,殊非文明國民之所宜有。醫生敗德至此,真可謂言語道斷也夫。
我認識山本大夫已有七八年,初不料其庸劣如此。去年石評梅女士去世,世論囂然,我曾為之奔走調解,今冬山本大夫從德國回北平,又頗表歡迎,今乃如此相待,即在路人猶且不可,況多年相識耶!若子死後,不一存問,未及七日,即遣人向死者索欠,臨終到場且作價二十五元,此豈複有絲毫人情乎!我不很喜歡友仇反複,為世人所竊笑,唯如山本大夫所為,覺得無可再容忍,不得不一吐為快耳。若子垂死,痛恨山本大夫不置,嚐挽母頸耳語曰,“不要讓山本來,他又要瞧壞了,”又曰,“我如病好了,一定要用槍把山本打死。”每念此言,不禁泣下,我寫至此,真欲筆擱不能再下。鳴呼哀哉。父母之情,非身曆者不知其甘苦。妻在死兒之側對山本大夫曰,“先生無子女,故不能知我怎樣的苦痛。”山本大夫亦默然俯首不能答也。
豈明是我的老朋友,若子又是我女兒小蕙的好朋友,所以若子之死,我也異常感傷。但若子之死,隻是無量數犧牲於混蛋醫生者的一個例。死者已矣,我們活著的人,既不能擔保永遠沒有病,尤不能不有和混蛋醫生接觸的機會,那真是危險到萬分。
我們一旦有了病,第一個困難問題,就是請西醫好,還是請中醫好。這在以罵中醫為職業的某君,自然不成問題。但胡適之馬隅卿等都害過重病,西醫醫不好,卻給中醫醫好了。這又使我們對於中醫,不得不有相當的信仰。但適之說:“中國的醫,是有醫術,沒有醫學。”有術無學,是帶一些危險性的。所以有時候,我們仍舊要舍中醫而就西醫。
說到西醫,就得要問:究竟是私家小醫生好,還是大醫生好?我的意思,總以為小醫生比大醫院要好一點,雖然設備不能很完全,卻因就診的人少,醫生比較可以靜心些,又時時須顧到營業的前途,不能像大醫院那樣“出門不換貨”,似乎危險的成分,不至於很多。現看若子女士即死於山本之手,竟使我連小醫生也不敢信任了。
說到北平的大醫院,那簡直是混帳該死該殺該剮!北平的大醫院有三個,都是帝國主義者所開,我今稱之曰,甲,乙,丙。(所以不直稱其名者,不敢也。曷為不敢?畏其為帝國主義者所開也。
先說丙醫院的功德。數年前,我的朋友楊仲子的夫人因為難產,送往該醫院去開割,是院長先生親自動手的。割到一半,忽然總統府來了一個電話,請院長去吃飯。院長慌了,匆匆的將割口縫起就走。後來創口好了,出了醫院,覺得腹中刺痛不已。再去。一驗,據說還得要割。一割出來,乃是第一次開割時遺在腹中的一個鐵箝子也!據說該院長在外國是學獸醫的。到了中國,以醫獸之道醫人,也居然享了大名,是不能不令人豔羨不置也!
次說乙醫院。兩年前,我的侄女阿燕——是個尚未周歲的嬰孩——因為受了些風寒,送往該院醫治。該院要求先付四十元,才肯動手。好罷,付罷。錢一付,多謝看護婦奶奶們開始工作了。先洗熱澡,次打針,過了一點鍾又打針,過了一點鍾又打針,……(打的是什麼針,醫院裏照例不發表的),同時因為頭上發熱,又給他戴起冰帽來;此外還有種種色色的花樣,看護婦奶奶們真熱心,真忙。大概忙了有十二個鍾頭罷,眼看著阿燕斷了氣,他們才各自抹抹頭上的汗,休息去了!她們都很能盡職,可惜病家花了四十元,其結果隻是催促小孩快快的死!
次說甲醫院。這是個最大的大醫院。去年,我的侄兒阿明,大概是害了猩紅熱,送往院中求治。據大夫們一看,說並不是猩紅熱。那麼是什麼病呢?他又說不出來,要等試驗試驗再說。於是乎這樣試驗,那樣試驗,一鬧就鬧了一個多禮拜;病人有些耳痛,就在耳旁開了一個大窟窿;有些鼻痛,又在鼻頭旁開了一個大窟窿,這樣東一刀,西一刀,不知戳了幾刀(因頭上用白布包裹,不許家人解開來看,故不知前後“揮”過幾刀),把病人開得奄奄一息,人相也完全沒有了,而究竟是何病症,還是說不出來。再過一禮拜,病人已到了極危險的地步,家中想調換醫院,而該院不肯,說:“現在要搬動,危險更大”(其實是和山本一樣的卑劣思想,恐怕醫治錯誤的證據,給別人找到);要想找個中醫進去看看,而該院隻許看病,不許吃藥,說是“職任所在”。這真是把病人夾在老虎箝上了叫他挺死。再過兩天,阿明死了,一算賬,除進院時付過的錢以外,還要找補十多元!
今年春,瑞典斯文赫定脊骨中作痛,他的隨從醫生郝美爾診察的結果,隻是受了些風寒罷了。而赫定因為痛得厲害,自願進該院醫治。該院因為赫定是名人,不敢怠慢,連忙把全院所有的“專家”,一起找來共同檢驗:驗屎的驗屎,驗尿的驗尿,驗血的驗血,驗骨髓的驗骨髓,……檢驗的結果,以十多位專家一致之意見,斷定是某種病症,須將脊骨割開治療。但割治脊骨這一個手術,是很麻煩的,全世界隻美國芝加哥有一個專家;該院雖然也可以割,卻不能擔保沒有危險(因為斯文赫定是名人,故不打自招;若換作中國的阿貓阿狗,就免不得要強製執行了)。這一來,就把斯文赫定那老頭兒嚇酥了骨!連忙打電報到瑞典,問他家庭的意見,和家庭醫師的意見。回電來說:還是上美國去割好。於是這邊由郝美爾護送著赫定上美國,那邊由赫定的妹子帶著家庭醫生上美國,真也鬧的個“象煞有介事”。不料赫定上了路,到了日本,病已好了一半;俟到了美國,登岸之後,竟完全好了;給那位專家一看,那專家說“從前隻是受了些風寒而已,現在已好,並無割治之必要。”於是乎赫定就在芝加哥遊逛了幾個月回來,而這邊醫院裏十幾個專家一致之斷定,就等於放狗屁!這件事,幸而是落在赫定身上,他既能慎重,而錢又足以濟之,所以能保住一條老命。若落在別人身上,不是枉死城中又多一個新鬼麼?
以上四事,我敢用個人的名譽信用擔保敘述上並無半點虛假(阿明阿燕是我胞弟天華的小孩,仲子夫人的事是仲子親口說的,赫定的事是赫定親口說的),其餘朋友們酒後茶餘所談各該院的成績,若一一寫出,至少可做成一部二百頁的小書,因恐轉展相傳,不免有不盡不實之處,姑且從略。
看了以上所說,大家總可以明白北平人的生命,是處於何等危險的地位了。但這種危險,不是北平人專有的,是全中國各處人都有的。記得今年夏季,內人在上海晤到蔡孑民夫人,蔡夫人對於上海某醫院索價之凶,醫生之可惡,看護婦之猙獰,亦不勝其感慨。可見在這一件事上,我們要是不問,也就罷了;若要問,非聯合全國人民,請政府定出個極嚴厲的取締的方法來不可。
東拉西扯,稿紙已寫了二十三張。若再放肆,再有二十三張也寫不完,不如留些材料在肚子裏,到下年《北新》再出特刊時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