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作品的意趣,在於以我自己的情感吸引別人的情感,即所謂同情之徵求。要達到這目的,在消極方麵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要使人感到疲勞;而可以使人感到疲勞的,卻不外乎兩件事:一是瑣碎,二是突兀。譬如一棵樹你把它一張張的葉子都照了出來,人家覺得零零碎碎,看不勝看,心上就討厭了。又畫麵上此物與彼物之交界,隻是濃淡間的轉移;其由濃入淡或由淡入濃,若然都是驟突的,人家看了,覺得滿紙都是鋒芒棱角,心上也很容易感到疲勞。要是糊一點,使瑣碎的東西消滅了而變為勻和,使鋒芒棱角藉著腴線隱藏了而變為含蓄,於以使看的人先覺得這幅畫沒有什麼討厭處,然後慢慢的來賞鑒它的好處,那就好了。

最後要問作者對於某一作品,所要表現的究竟是哪一種意境。如果是靈秀的,蒼老的,蕭疏的,就應當偏於清一點;如果是樸茂的,濃重的,恐怖的,就應當偏於糊一點。這裏麵可以分做了無數的階級,隻要作者善於斟酌就是了。

“善於斟酌”四個字,實在是清糊問題的總解決。把這句話解釋起來,就是:“按著物理上說,按著藝術的手段上說,糊不但可以有,而且必須有。不過,要是斟酌不當,就不能有得好結果。”有些人不知道糊隻是造美的資料,而竟認做了美的全體,於是乎糊!糊!糊!直糊到一塌糊塗,這就糟不可言了!

就方術上說,糊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透視糊”(frou perspective),是有層次的;一種是“美術糊”(frou artistique),是全體一致,沒有層次的。

透視糊的好不好,隻有在對光時可以做得著主。法國Puyo造的一種“風景鏡頭”(Objectif landscape),就我自己的經驗說,是個很好的東西,可惜不容易買得到,買到了也不容易用;而且要用這鏡頭,起碼要用六寸片,最好是八寸片,這對於一般非職業的照相家的經濟與勞力兩方麵,都有點不大相宜。就普通的鏡頭而論,則以法國Pulligny在二十年以前所定的一個公式最為簡便而切用。他以為不論鏡頭大小,若然把光圈的直徑收縮到20mm,則透視上的清糊,必能恰到好處:小於這個數目的必定清得太多,大於這個數目的必定糊得太驟。準此推算,則二寸片的光圈應為F3.8,三寸片的應為F5.5,四寸片的應為F68至F75,五寸片的應為F8至F9,六寸片的應為F10至F12。(這隻是就普通的風景而言,並不是所有的照相都可以如此。)

至於美術糊的做法,卻以加用軟光鏡為最好。我們可以在照相的時候加上軟光鏡;到印出之後,如果已經夠糊了,就照樣放大,如果還不夠,則放大時不妨再用一次軟光鏡;要是還不夠,還可以增加放大的倍數。有些人以為對光時故意對錯一點,也是造糊的一法。這在放大的時候,亦許可以用得;在照相時,恐怕焦點一錯,光中所含色素都要跟著錯,那就一定沒有好結果。

照相時的“曝露”,即所謂“開鏡門”,真是一件性命交關的事。曝露錯了,無論你用什麼方法補救,總補救不到數。不過,嚴格說來,絕對正確的曝露,是做不到的(亦許三十、五十次中能碰到一次,但隻是“碰到”而已),而且就實際上說,也不必做到,隻須做到近乎正確,已經很好。因為無論什麼片子,其感光力必有相當的“範圍”(latitude);隻須曝露的時間,在這範圍之內,結果就不會很壞。普通片子的感光範圍,必在半與二之間;換句話說,就是應當曝露一秒鍾的,你若減為半秒或加為二秒,結果還是相差不多;若然少於半秒或多於二秒,那就出於範圍之外了。

在這曝露一件事上,已有很多的人用過了很多很多的工夫:做成專書的,做短篇文章的,造表的,造公式的,造特別器具的,總算起來,至少也總有一二百人罷。但到了實用時,這些東西的用處就很少:專書與文章,不能完全讀熟在肚裏;表與公式,一般人都不耐煩用(有時碰到了一樣東西,非用最迅速的手段不能照下來的,若等你三一三十一的算,到算好時,連那東西的影子也沒有了);特造的器具,用顏色玻璃的很靠不住;用感光紙的靠得住些,但就我個人的經驗說,究竟還不大便當。那麼,究竟該用什麼呢?我說,最好的方法是用經驗。你若預備犧牲十打片子,在這十打片子之內,你每照一張,便把曝露的時間仔細寫下;到洗出後,把所有的片子逐張研究,逐張比較;到十打片子用完,你的經驗一定可以批得六十分了;若能犧牲二十打片子,那就可以批到八十分以上。這是個一勞永逸的方法。

不過這種做法,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很難:恐怕一千個人中,不見得能有一個兩個有這樣的耐心。所以,就一般人而論,簡單的曝露表,還是必要的。而曝露表中最簡單,我自己經驗下來覺得很可以用的,卻要算法國Houdaille所造的一個:

分全年為明暗兩季:明季從3月到10月,暗季從11月到2月。

分物體為三類:在陽光中者屬甲類,不在陽光中而受光強者屬乙類,不在陽光中而受光弱者為丙類。

明季隻用F6.3與F9兩種光圈,暗季隻用F4.5與F6.3兩種光圈。

片子用普通的快片(133H.D.);如用特別快片或慢片,應照數加減。

這個曝露表是無論什麼人都可以在三分鍾之內記熟的;要是完全依著這個表照相,所得結果雖然未必很好,卻總還可以對付,要是把表裏的數目當做折中數,應用時斟酌情形,略為加減,那就更好。可是,這又用得著經驗了。為完全沒有經驗的人打算,最好是用吳鬱周先生的曝露表;雖然稍稍麻煩一點,隻要能不把你的片子白糟掉,也就很可以賠償你的辛苦了。

有好多照相朋友都很忙,或者是很懶,所做的事,隻是一個“扳”字;其餘的事,就完全交給別人去做。這實在不很好。至少至少,洗片子總不能假手於人。因為片子的好壞,一大半是靠托在扳上,餘下的一小半,就完全靠托在洗上。洗手好,即使是扳壞的片子,也可以校正一點;洗手壞,便連很好的片子也給糟蹋了。我並不說代人衝洗底片的商店都是要不得——他們的經驗總比我們多些——不過碰到買賣忙的時候,先生照顧不了,就不得不委之於學徒;要是學徒又倦了,把你的片子浸在顯影盤裏睡上一,到睡醒時然後哎喲一聲取出,那就妙不可言了。而況要判斷曝露的時間的正確與否,最好是在顯影的時候,看影像現出之遲速與程序;要是人家替你把片子洗好了,你依據了片子去判斷受光的深淺,那就未必可靠:安見不是照得很好而洗壞了的呢。所以,洗與扳是相需為用的:能扳而不能洗,猶之乎能識字而不能寫字。又如你要到內地去旅行,自己不會洗也非常不便:不但曝露過的片子擱久了要壞,便是照了而不能立時看看,要到一年半年之後才能知道是好是壞,這種的氣悶,也就有點受不了。

就我的經驗說,洗片子的藥,以Rodinal為最好,而且最經濟,最便當;不過要洗得深一點:不然,到了定影水裏要減了一層,就太淺了。

許多照相朋友以為要把人物照得好,就得有美人兒;要把風景照得好,就得有好景致。這種的見解我實在不敢讚成。因為我們的目的,是要造美,不是要把已有的美複寫下來。

若然把已有的美複寫下來,而其結果居然是美,也就罷了。無如事實上竟不易占到這樣的便宜:往往很美的美人,照到了紙上就全無美處;很好的景致,到了紙上也竟可以變得亂七八糟,不成東西。其故由於眼中所看見的事物的美,與紙上所表現出來的影像的美,並不是一件事:換句話說,這兩種美之成立,所根據的條件是完全不同的。

要照得好相,第一要把目中美即紙上美的見解打破:取景時,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要相信finder(因為它所代表的是目中的影像),所可相信的,隻有一塊毛玻璃,因為毛玻璃上的影像,即是將來的紙上的影像。

依紙上美所應有之條件,以判斷毛玻璃上的影像的美不美,這是從事於寫意照相或美術照相的人千萬不可忽略的一件事。

究竟紙上美所應有的條件是怎樣?這就“一言難盡”了。

事物的影像,可以分析為三種原素:一是形,二是光,三是色,——這三種原素本是不能分離的,現在把它分離開來,隻是為講說上的便利罷了。

色在美術照相中,並不十分重要;因為現在的顏色照相還很幼稚,不能在美術照相中占到相當的位置;通常所謂美術照相,都是沒有顏色的照相;既然沒有顏色,自然在顏色上不必有什麼討論了。

不過也有兩件事應當注意:第一,在毛玻璃上看影像時,不要被顏色欺蒙了:不要說“好!顏色配合得真好!”要知道這種的顏色是不能留存的;你若不預先注意到這一點,到洗出來時必定大失所望,甚而至於一張片子完全沒用。所以在毛玻璃上看影像時,應當牢記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專在形與光上用工夫。

第二,照相中隻有黑與白,所以無論什麼顏色,到了照相中不變為黑,即變為白。不過,在我們眼睛裏所看見的顏色,藍近於黑,黃近於白,紅處於兩者之間。到了照相裏,卻變做了藍近於白,紅與黃都近於黑。這是紙麵上所表現的,同我們眼睛裏所看見的衝突了。要免除這弊病,應當用“正色片”,再在鏡頭上加用黃玻璃罩;有一種不用罩的正色片,用起來很便當,不過價錢貴些,而且在中國也不容易買到。

形是畫的骨子,光是畫的命脈。要是一幅畫中,隻有形而沒有光,這一幅畫就變做了死的。所以照相不但要善於取形,而且要善於取光。但是,如果沒有形,光就無從附著;所以形的研究,更在光的研究之前。

形是線的集合體:把無論什麼形折開來看,隻是幾條線便了。線有垂直線、水平線、斜線、曲線四種;一幅畫中所用的線,必略有所偏:房屋和樹木是偏於垂直線的,草原和海洋是偏於水平線的,山坡和屋頂是偏於斜線的,人像和動物是偏於曲線的。

偏於垂直線的畫,往往宜於直幅;偏於水平線的畫,往往宜於橫幅;偏於斜線與曲線的,橫幅直幅都可以。

但是,所謂偏於某種線,並不是說畫幅中某種線的分量最多,卻是說某種線對於我們的刺激力最大:譬如一幅畫中,有許許多多的樹木房屋,垂直線可以說很多的了;但假使中間有一條S形的路,我們看上去,必定首先看見了這條路,然後才看見樹木和房屋;那麼這一幅畫,就隻能說是偏於曲線的,或者說是以曲線為主線的。又如海麵和海中的波紋,都是水平線,或者是近於水平線的曲線,但假使畫幅中有一隻很大的船,上麵的桅杆,下麵的倒影,都非常刺目,我們就應當說這一幅畫是偏於垂直線的,或者說,以垂直線為主線的。

垂直線、水平線、斜線,可總名之曰直線,直線的好處,可以使人振作精神;其壞處,乃在陷畫境於呆板。聯結直線而成的折線(zigzag),要是不很複雜而安排得好,卻可以別有一種風趣;否則棱角太多,易使人感覺疲勞而生厭惡。

要之,直線在畫幅中所占的分量,雖然可多可少,卻不宜多到十分之十;至少至少,也總該有一兩分的曲線去補助它。但曲線不必是顯的,有時候也可以用隱的:例如把許多斜線排成一個輻射形,或把許多平行的水平線排成一個馬蹄形,看畫的人雖然沒有看見真正的曲線,腦子裏卻得到了曲線的印象,而且亦許還是很好的曲線的印象。

反之,十成之十的曲線,卻可以構成很好的畫,不必有藉於直線的幫助。不過在一幅全用曲線的畫中,略略參進一兩條直線去,也可以增加不少的趣味。

這樣一說,就要說到“陪、“襯”兩字了。

前文說過“主線”這個名詞。陪與襯,是對於主而言;故有主線,即有陪線,有襯線。

陪就是重複,襯就是相反。譬如主線是垂直線,主線安排定了,別在一適宜之處作一條次要的垂直線,那就叫做陪線;若然不是垂直線而是水平線,那就叫做襯線。

垂直線以水平線為襯線,水平線以垂直線為襯線,斜線近於垂直線者,以水平線為襯線;近於水平線者,以垂直線為襯線,近於四十五度者,水平線與垂直線均可作襯線。

曲線得取相宜之直線為襯線;直線亦得取相宜之曲線為襯線。

曲線亦得取曲線為襯線,但方向必須近於相反;若然近於相同,那就是陪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