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斯黃真是女界中的傑出者,吾輩中的風雅人物。密斯特周屢屢為我述及,實令我仰慕之至!……”
還未來得及向批評家說話的時候,對麵的年輕的惡魔派詩人便向曼英斟起酒來,笑著說道:
“我們應當先敬我們的女王一杯,才是道理!”
“對,對,對!……”
大家一致表示讚成。周詩逸很得意地向大家宣言道:
“我們的女王是很會唱歌的,我想她一定願意為諸君唱一曲清歌,借助酒興的。”
“我們先飲了些酒之後,再請我們的女王唱罷。”在斜對麵坐著的一位近視眼的畫家說,他拿起酒杯來,大有不能再等的樣子。
於是大家開始飲起酒來……
曼英的酒杯沒有動。
“難道密斯黃不飲酒嗎?”批評家很恭敬地問。
“不行,不行,我們的女王一定是要飲幾杯的!”大家接著說。
“請你們原諒,我是不方便飲酒的,飲了酒便會發酒瘋,那是很……”
“飲飲飲,不要緊!反正大家都不是外人……”
“如此,那我便要放肆了。”
曼英說著,便飲幹了一杯。接著便痛飲起來。
“現在請我們的女王唱歌罷。”詩人首先提議。
“是,我們且聽密斯黃的一曲清歌,消魂真個……”
“那你就唱罷,”周詩逸對著曼英說。他已經有點酒意了,微眯著眼睛。
曼英不再推辭,便立起身來了。
“如果有什麼聽得不入耳之處,還要請大家原諒。”
“不必客氣。”
“那個自然……”
曼英一手扶著桌子,開始唱道:
我本是名門的女兒,
生性兒卻有點古怪,
有福兒不享也不愛,
偏偏跑上革命的浪頭來。
“你看,我們的女王原來是一個革命家呢。”
“不要多說話,聽她唱。”
跑上革命的浪頭來,
到今日不幸失敗了歸來;
我不投降我也不悲哀,
我隻想變一個巨彈兒將人類炸壞。
“這未免太激烈了。”周詩逸很高興地插著說。曼英不理他,仍繼續唱道:
我隻想變一個巨彈兒將人類炸壞,
那時將沒有什麼貧富的分開,
那時才見得真正的痛快,
我告訴你們這一般酒囊飯袋。
“這將我們未免罵得太利害了。”詩人說。
“有什麼利害?你不是酒囊飯袋嗎?”畫家很不在意地笑著說。
我告訴你們這一般酒囊飯袋,
你們全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矮;
你們談什麼風月,說什麼天才,
其實你們俗惡得令人難耐。
大家聽曼英唱至此地,不禁相忽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十分地驚異而不安起來。
“我的恨世女郎!你罵得我們太難堪了,請你不必再唱將下去了……”周詩逸說。
但是曼英不理他,依舊往下唱道:
其實你們俗惡得令人難耐,
你們不過是腐臭的軀殼兒存在;
我斟一杯酒灑下塵埃,灑下塵埃,
為你們唱一曲追悼的歌兒。
曼英唱至此地,忽然大聲地狂笑起來了。這弄得在座的藝術家們麵麵相覷,莫知所以。當他們還未來得及意識到是什麼一回事的時候,曼英已經狂笑著跑出門外去了。
嗬,當曼英唱完了歌的時候,她覺得她該是多末地愉快,多末地得意!她將這些酒囊飯袋當麵痛罵了一頓,這是使她多末得意的事嗬!但是,當她想起李尚誌來,她又覺得這些人們是多末地渺小,多末地俗惡,同時又是多末地無知得可憐!……
曼英等不及電梯,便匆忙地沿著水門汀所砌成的梯子跑將下來了。在梯上她衝撞了許多人,然而她因為急於要離開為她所憎恨的這座房屋,便連一句告罪的話都不說。她跑著,笑著,不知者或以為她得了什麼神經病。
“你!”
忽然有一隻手將她的袖口抓住了。曼英不禁驚怔了一下,不知遇著了什麼事。她即時扭頭一看,見著了一個神情很興奮的麵孔,這不是別人,這是曼英所說的將自己的靈魂賣掉了的那人……
曼英在驚怔之餘,向著柳遇秋瞪著眼睛,一時地說不出話來。
“我找了你這許多時候,可是總找不到你的一點影兒……”曼英聽見柳遇秋的顫動的話音了。在他的神情興奮的麵孔上,曼英斷定不出他見著了自己,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是忿怒還是歡欣,是得意還是失望……曼英放著很鎮靜的,冷淡的態度,輕聲問道:
“你找我幹什麼呢?有什麼事情嗎?”
柳遇秋將頭低下了,很悲哀地說道:
“曼英,我料不到你現在變成了這樣……”
“不是我變了,”曼英冷笑了一下,說道,“而是你變了。遇秋,你自己變了。你變得太利害了,你自己知道嗎?”
“我們上樓去談一談好不好?”柳遇秋抬起頭來向她這樣問著說。他的眼睛已經沒有了先前的光芒,他的先前的那般煥發的英氣已經完全消失了。他現在雖然穿著一套很漂亮的西裝,雖然他的領帶是那般地鮮豔,然而曼英覺得,立在她的麵前的隻是一個無靈魂的軀殼而已,而不是她當年所愛過的柳遇秋了。
曼英望著他的領帶,沒有即刻回答柳遇秋,去呢還是不去。
“曼英,我請求你!我們再談一談……”
“談一談未始不可,不過我想,我們現在無論如何是談不明白的。”
“無論如何要談一談!”
柳遇秋將曼英引進去的那個房間,恰好就是周詩逸的房間的隔壁。曼英走進房間,向那靠窗的一張沙發坐下之後,向房間用目環視了一下,見著那靠床的一張桌子上已經放著了許多酒瓶和水果之類,不禁暗自想道:
“難怪他要做官,你看他現在多末揮霍嗬,多末有錢嗬……”
從隔壁的房間內不大清楚地傳來了嬉笑,鼓掌,哄鬧的聲音。曼英尖著耳朵一聽,聽見幾句破碎不全的話語:“天才……詩人……近代的女子……印象派的畫……月宮跳舞場……”眼見得這一般藝術家的興致,還未被曼英嘲罵下去,仍是在熱烈地奔放著。這使著曼英覺得自己有點羞辱起來:怎麼!他們還是這樣地快活嗎?他們竟不把她的嘲罵當做一回事嗎?唉,這一般豬玀,不知死活的豬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