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遇秋忙著整理房間的秩序。曼英向他的背影望著,心中暗自想道:“你和他們是一類的人嗬,你為什麼不去和他們開心,而要和我糾纏呢?……”
“你要吃橘子嗎?”柳遇秋轉過臉來,手中拿著一個金黃的橘子,向曼英殷勤地說道:“這是美國貨,這是花旗橘子。”
曼英不注意他所說的話。放著很嚴重的聲音,向柳遇秋問道:
“你要和我談些什麼呢?你說呀!”曼英這時忽然起了一種思想:“李尚誌莫不要在我的家裏等我呢……我應當趕快回去才是!……”
“我還有事情,坐不久,就要去的……你說呀!”
柳遇秋的麵容一瞬間又沉鬱下來了。他低著頭,走至曼英的旁邊坐下,手動了一動,似乎要拿曼英的手,或者要擁抱她……但他終沒有勇氣這樣做。沉默了一會,他放著很可憐的聲音說道:
“曼英,我們就此完了嗎?”
“完了,永遠地完了。”曼英冷冷地回答他。
“你完全不念一念我們過去的情分嗎?”
“遇秋,別要提起我們的過去罷,那是久已沒有了的事情。現在我們既然是兩樣人了,何必再提起那過去的事情?過去的永遠是過去了……”
“不,那還是可以挽回的。”
“你說挽回嗎?”曼英笑起來了。“那你就未免太發癡了。”
李尚誌的麵孔又在曼英的腦海中湧現出來。她覺得李尚誌現在一定在她的家裏等候她,她一定要回去……她看一看手表,已是八點鍾了。她有點慌忙起來,忽然立起身來預備就走出房門去。柳遇秋一把把她拉住,向她跪下來哀求著說道:
“曼英,你答應我罷,你為什麼要這樣鄙棄我呢?……我並不是一個很壞很壞的人嗬,曼英!……”
“是的,你不是一個很壞很壞的人,有的人比你更壞,但是這對於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放開我罷,我還有事情……”
柳遇秋死拉著她不放,開始哭起來了。他苦苦地哀求她……他說,如果她答應他,那他便什麼事都可以做,就是不做官也可以……但是他的哭求,不但沒有打動曼英的心,而且增加了曼英對於他的鄙棄。曼英最後向他冷冷地說道:
“遇秋,已經遲了!遲了!請你放開我罷,別要耽誤我的事情!”
李尚誌的麵孔更加在曼英的腦海中湧現著了。柳遇秋仍拉著她的手不放。曼英,忽然,也不知從什麼地方來了這末許多力量,將自己的手掙脫開了,將柳遇秋推倒在地板上,很迅速地跑出房門,不料就在這個當兒,周詩逸也走出房間來,恰好與曼英撞個滿懷。曼英抬頭一看,見是周詩逸立在她的麵前,便不等到周詩逸來得及驚詫的時候,給了他一個耳光,拚命地順著樓梯跑下來了。
坐上了黃包車……喘著氣……一切什麼對於她都不存在了,她隻希望很快地回到家裏。她疑惑她自己是在演電影,不然的話,今天的事情為什麼是這般地湊巧,為什麼是這般地奇異!……
她剛一走進自己的亭子間裏,阿蓮迎將上來,便突兀地說道:
“你真是!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天天老說李先生不來不來,今晚他來了,你又不在家裏!”
聽了阿蓮的話,曼英如受了死刑的判決一般,睜著兩隻眼睛,呆呆地立著不動。經過了兩三分鍾的光景,她如夢醒了也似的,把阿蓮的手拉住問道:
“他說了些什麼話嗎?”
“他問我你每天晚上到什麼地方去……”
“你怎樣回答他呢?”曼英匆促地問阿蓮,生怕她說出一些別的話。
“我說,你每晚到夜學校裏去教書。”
曼英放下心了。
“他還說了些什麼話嗎?”
“他又問起我的爸爸和媽媽的事情。”
“還有呢?”
“他又留下一張字條,”阿蓮指著書桌子說道,“你看,那上邊放著的不是嗎?”
曼英連忙放開阿蓮的手,走至書桌子跟前,將那字條拿到手裏一看,原來那上邊並沒有寫著別的,隻是一個簡單的地址而已。曼英的一顆心歡欣得顫動起來,正待要問阿蓮的話的當兒,忽聽見阿蓮說道:
“李先生告訴我,他說,請你將這紙條看後就撕去……他還說,後天上午他有空,如果你願意去看他,你可以在那個時候去……”
“嗬嗬……”
曼英聽見阿蓮的這話,更加歡欣起來了。她想道,李尚誌還信任她,告訴了她自己的地址……她後天就可以見著他,就可以和他談話……但是她為什麼一定要見著李尚誌呢?為什麼她要和他談話呢?她將和他談些什麼呢?……關於這一層,曼英並沒有想到。她隻感覺著那見麵,那談話,不是和柳遇秋,不是和錢培生,不是和周詩逸的談話,而是和李尚誌的談話,是使她很歡欣的事。
“阿蓮,李先生還穿著先前的衣服嗎?”
“不是,他今天穿著的是一件黑布長衫,很不好看。”
“阿蓮,他的麵容還象先前一樣嗎?沒有瘦嗎?”
“似乎瘦了一些。”
“他還是很有精神的樣子嗎?”
“是的,他還是象先前一樣地有精神。姐姐,你是不是……很,很喜歡李先生?……”
“嚇,小姑娘家別要胡說!”
阿蓮的兩個圓圓的小笑窩,又在曼英的眼前顯露出來了。她拉住曼英的手,有點忸怩的神氣,向曼英笑著說道:
“姐姐,我明白……李先生真是一個好人嗬!他今天又教我寫了許多字……”
阿蓮的天真的,毫無私意的話語,很深刻地印在曼英的心裏。“李先生真是一個好人嗬!……”阿蓮已經給了李尚誌一個判決了。李尚誌在阿蓮的麵前,也將不會有什麼羞愧的感覺,因為他的確是可以領受阿蓮的這個判決的。他是在為著無數無數的阿蓮做事情,與其說他為阿蓮複仇,不如說他為阿蓮開辟著新生活的路……但是,她,曼英,為阿蓮到底做著什麼事情呢?她時常向著阿蓮的兩個圓圓的小笑窩出神,但是這並不能證明她是在為著阿蓮做事情……如果李尚誌是一個真正的好人,如阿蓮所想的一樣,那末她,曼英,到底是一個什麼人呢?……
曼英覺得自己是漸漸地渺小了。……如果她適才罵了周詩逸,罵了柳遇秋,那她現在便要受著李尚誌的罵。“嗬,如果李尚誌知道我現在做著什麼事情!……”曼英想到此地,一顆心不禁驚顫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