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不能死嗬,好好地為什麼要死呢?……”

曼英真個病了。第二天沒有起床。渾身發熱,如被火蒸著一般。有時頭昏起來,她竟失了知覺。可憐的小阿蓮坐守著她,有時用小手撫摩著曼英的頭發。

在清醒的時候,曼英很想李尚誌走來看她,她想,他的溫情或者能減輕自己的病症……但是她又轉而想道,需要李尚誌的溫情幹什麼呢?她應當死去,孤獨地死去,什麼都不再需要了。人一到要死的時候,一切都是空虛,空虛,空虛而已……阿蓮提起請醫生的事情來,曼英笑著說道:

“還請醫生幹什麼呢?我知道我一定是要死的!”

阿蓮不願意曼英死去。但是阿蓮沒有方法治好曼英的病。她隻能伏在曼英的身上哭。

第三天。曼英覺察到了:她的下部流出來一種什麼黃白色的液體……她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東西,然而她模糊地決定了,這大概是一般人所說的梅毒,花柳病……她曾一時地驚恐起來。然而,當她想起她快要死去的時候,她的一顆心又很平靜了。她曾聽見過什麼梅毒,白帶,什麼各式各種的花柳病,然而她並不知道那是一回什麼事,更沒曾想到她自己也會經受這種病。現在曼英病了。她的病不是別的,而是萬人所唾罵的花柳病……這是怎樣地羞辱嗬!但是,反正是一死,她想道,還問它幹什麼呢?……

她知道,她很急切地希望著李尚誌的到來,然而她一想到“如果李尚誌知道我現在得了這種病症的時候,他該要怎樣地鄙棄我嗬!……”不但不希望李尚誌的到來,而且希望李尚誌永遠地不會來看她,如此,他便不會得知曼英的秘密。

“阿蓮!如果你一聽見有人敲後門的時候,你便跑下樓去看一看是誰。如果是李先生的話,那你便對他說,我不在家……”

“姐姐,我不明白。為什麼你不要李先生進來呢?他是一個好人嗬!”

“好妹妹,別要問我!你照著我的話做去好了。”

她曾不斷地這樣向阿蓮說……

第四天。曼英退了燒。出乎她自己的意料之外,她居然能起床了。那黃白色的液體還是斷續地流著,然而似乎並不沉重,並沒有什麼特異的危險的征象。她有點失望,因為如此下去,她是不會死的。但是她本能地又有點歡欣起來,她究竟還可以再活下去嗬。

阿蓮的兩個圓滴滴的小笑窩又在曼英的眼前展開了。

“姐姐,我知道你是不會死的嗬!”

聽了阿蓮的話,曼英很親切地將阿蓮抱在懷裏吻了幾吻。然而在意識上,曼英還是以為活著不如死去好,“既然生了這種羞辱的病,還活著幹什麼呢?如果李尚誌知道了……唉,願他永遠地不知道!曼英可以死去,然而這害了梅毒的事情,上帝保佑,讓他永遠地不知道罷!……”

一聽見有人敲叩後門,曼英便叫阿蓮跑下樓去看看。

“姐姐,不是李先生,是別一個人。”

阿蓮的簡單的報告使得曼英同時發生兩種相反的心情:歡欣與失望。歡欣的是,那是別一個人,而不是李尚誌;失望的是,為什麼李尚誌老不來看她呢?難道說把她忘記了嗎?或者他以為曼英墮落得不堪,就從此和曼英斷絕關係嗎?……

這真是巨大的矛盾嗬!曼英現在生活於這種矛盾之中,不能拋棄任何一方麵。但是曼英知道,她是不能這樣長此生活下去的。或者她即刻死去,或者她跑至李尚誌的麵前痛訴一切,請求李尚誌的寬恕,再從新過著李尚誌式的生活……在這兩條路之中,曼英一定是要選擇一條的。她覺得她還可以生活著下去,但是在別一方麵,她又想道,她是病了,她再沒有和李尚誌結合的機會了。雖然李尚誌對她還是鍾著情,但是她已經不是從前的曼英了,已經是很不潔的人了,還有資格領受李尚誌的情愛嗎?不,她是絕對沒有這種資格了!

過了一天,李尚誌沒有來。

過了兩天,三天,四天,李尚誌還沒有來。

曼英明白了,李尚誌不會再來看她了。那一天李尚誌不是很誠懇地勸過曼英嗎?不是很熱烈地希望過過去的曼英複生嗎?而她沒有給他一個確定的回答,而她差不多完全拒絕了他……好,李尚誌還需要你王曼英幹什麼呢?李尚誌是不會再進入王曼英的亭子間的了。

但是,也許李尚誌不再需要曼英了,而曼英覺著自己很奇怪,似乎一定要需要李尚誌的樣子,不能一刻地忘記他……李尚誌於無形中緊緊地將曼英的一顆心把握住了。

“阿蓮,你看李先生不會來了嗎?”

“為什麼不會來?他一定是會來的。你忘記了他曾說過他的事情很忙嗎?”

曼英時常地問著,阿蓮也就這樣時常地答著。對於李尚誌一定會來的事情,曼英覺得阿蓮比自己還有信心些。

已經是快要夜晚了。曼英忽然覺著非去看一看李尚誌不可。無論他在家與否,就是能夠看一看他的房間,那他在書桌子上放著的一張小像片,那些……也是好的嗬!她匆促地走出門來,忘卻了一切,忘卻了自己的病,一心一意地向著李尚誌的住處走去。阿蓮曾阻止她說道:

“姐姐,我的飯快燒好了,吃了飯才出去罷!”

但是在現在的這一刻間,這吃飯的事情是比較次要的了。對於曼英,那去看李尚誌的事情,要比什麼吃晚飯的事情重要得幾千倍!……

黃包車夫是那樣地飛跑著,然而曼英覺得他跑得太慢了。如果她現在坐著的是飛機,那她也未必會感覺到飛機的速度。她巴不得一下子就到了李尚誌的住處才是!街上的電燈亮起來了。來往的汽車睜著光芒奪人的眼睛。在有一個十字路的轉角上,電車出了軌,聚集了一大堆的人眾……但是曼英都沒注意到這些,似乎整個的世界對於她都是不存在的了,存在的隻是她急於要看見的李尚誌。唉,快一點,黃包車夫!越快越好嗬!謝謝你!……

黃包車終於在李尚誌所住著的弄堂口停住了。曼英付了車資,即預備轉過身來走入弄堂口裏去。她歡欣起來了:她即刻就可以看見李尚誌,即刻就可以和李尚誌談一些很親密的話了,也許她,曼英,即刻就可以傾倒在李尚誌的強有力的懷抱裏……忽然,一種思想,如巨大的霹靂一般,震動了她的腦際:她到底為著什麼而來呢?為著接受李尚誌的勸告嗎?為著接受李尚誌的愛嗎?但是她,曼英,已經是一個很墮落的人了,現在竟生了梅毒!她還有能力接受李尚誌的勸告嗎?還有資格接受李尚誌的愛嗎?不,她不應當有任何的希望了!她應當死去,即速地死去!她不應當再來擾亂李尚誌的生活嗬!……想到此地,她便停住了步。李尚誌也許正在家裏,也許他正對著曼英的像片出神,然而曼英覺得自己的良心太過不去了,便很堅決地切斷要和李尚誌見麵的念頭。她覺著她輸去了一切,很傷心,然而她又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團的空虛,連眼淚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