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李尚誌所住著的弄堂口,她迷茫地走到了一條比較熱鬧的大街。人聲嘈雜著,汽車叫鳴著,電車啌哃著……連合成一片紛亂而無音節的音樂。曼英迷茫地聽著這音樂,不懷著任何的目的。她感覺著自己已經是不存在的了。從前她在街上一看見生活豐裕的少爺,少奶奶,大腹賈……便起了憎恨,但是她現在沒有這一種心情了,因為她自己已經是一團的空虛了。

曼英走著走著,忽然前麵有一個人擋著去路。曼英舉起頭來,向那人很平靜地出了一會神,宛然那人立在她的麵前如一塊什麼木塊也似的,不與她以任何的感觸。忽然她覺得那麵孔,那眼睛,那神情,是曾在什麼時候見過的,那是在很遠很遠的時候……曼英還未來得及想出那人到底是誰,那人已經先開口了:

“今天我總算是碰到了你!”

這句話含著歡欣又含著忿怒。曼英的腦筋即刻為這句話打擊得清醒起來了。這不是別人,這是她的救主(?),這是要討她做小老婆的陳洪運……

“啊哈!今天我總算是也碰到了你嗬!”曼英冷笑著這樣說。陳洪運聽見曼英的話,不覺表現出來很遲疑的神情。他的忿怒似乎消逝下去了。

“你這個騙子!”陳洪運不大確信地說。

“騙子不是我,而是你!”

“你為什麼說我是騙子呢?”

“我寫給你的信你都沒收到嗎?”曼英扯起謊來了。

“我接到了你一封罵我的信。”

“你接到了我一封罵你的信?”曼英做出很驚詫的神情,說道,“你在扯謊還是在說真話?”

“笑話!你自己寫的,難道忘記了嗎?那封信難道說不是你寫的嗎?”

曼英聽了陳洪運的話,故意做出遲疑的神情,半晌方才說道:

“這真奇怪了!我真不明白。難道說坤秀會做出這種事情嗎?”曼英低下頭來,如自對自地說了最後的一句話。

“難道說那不是你寫的嗎?”

“當然不是我寫的!我敢發誓……”

曼英還未將話說完,忽然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湧來了一群人,將她擠得和陳洪運碰了一個滿懷。陳洪運趁這個機會,即刻將曼英的手握住了。

“我住在S旅館裏,離此地不遠……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到我的寓處去,好嗎?”

“你不是常住在上海嗎?”曼英問。

“不,我前天從南京來……”

“你還要回到南京去嗎?”

“是的,我在南京辦事情。”

曼英躊躇起來了:她要不要和陳洪運到旅館去呢?如果一去的話,那是很明白的,陳洪運一定要求他所要得到而終沒得到的東西……但是曼英現在是病了嗬,她不能夠答應他的那種要求……忽然她笑起來了,很堅決地說道:

“走,走,到你的旅館去罷!”

陳洪運聽見了曼英的話,表示很滿意,即刻將曼英的臂膀挽起來,開始走向前去。在路上她為他解釋著道,那一封罵他的信一定不是她寫的,她決不會做出這種沒有道理的事情來。從S城到上海來了之後,她住在她的一位女朋友的家裏,每逢曼英有什麼信要寄,都是要經過她的手的。她有一位哥哥很看中了曼英……難道他們在暗地裏弄鬼嗎?一定是他們弄鬼嗬!……

陳洪運相信了。他說,那一定是曼英的女朋友弄鬼,曼英是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但是在別一方麵,這些事情對於他已經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現在能夠挽著曼英的臂膀,即刻就可以吻她的唇,摟抱她的腰……曼英近來雖然病了,雖然黃瘦了許多,但是在陳洪運看來,她比在S城時更漂亮得多了。上海的時髦的裝束,將曼英在陳洪運的眼中更加增了美麗。不料意外地這美麗今夜晚又落在他的手裏……他真應當要感謝上帝的賜與了。

同時,曼英一壁走著,一壁想道,今夜晚她要報答他的恩了!她將給他所需要的,同時她還贈給他一件不可忘卻的禮物——梅毒!曼英雖然不能決定自己到底害著什麼病,然而她假設著這病就是梅毒,今夜晚她要把梅毒做為禮物……她已經沒有任何的希望了。她還能看著別人很平安地生活下去嗎?她已經是一個病人了,還能為別人保持著健康嗎?管他呢!從今後她的病就是向社會報複的工具了。如果從前曼英不過利用著自己的肉體以侮弄人,那末她現在便可以利用著自己的病向著社會進攻了。讓所有的男子們都受到她的傳染罷,橫豎把這世界弄毀壞了才算完了事!曼英既不顧惜自己,便一切什麼都不應當顧惜了。

於是她很高興地走向陳洪運的旅館去……既然他很願意她使著他滿意,那她又何必使他失望呢?嗬,就在今夜裏……

一夜過去了。陳洪運向曼英表示著無限的謝意。他要求曼英一同到南京去,但是曼英向他說道:

“你先去,你先把房子租好了我才來呢。這一次大概不會象先前的陰差陽錯了。”

於是陳洪運很快樂地回到南京去。曼英依舊留在上海。她又重新興奮起來了。她從今後有了很巧妙的工具,她希望著全人類為梅毒菌所破毀。管它呢?!……

曼英似乎暫時地將李尚誌忘卻了。有時偶爾一想起李尚誌來,不免還有著一種抱愧的心情,然而她很迅速地就決定道:“他做他的,我做我的,看看誰個的效果大些……我老是懸念著他幹什麼呢?……”

第二天晚上她在天韻樓上碰到了錢培生……第四天晚上在同一個所在碰到了周詩逸……她都給了他們以滿意。

她還想繼續找到承受她的禮物的人……

但是在第五天的晚上,曼英還未來得及出門的時候,李尚誌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