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菊芬滔滔不絕地,如流水也似地說到此地,梅英同一個青年走將進來。菊芬見他們進來了,即刻立起身來,走上前去迎接他們。她笑嘻嘻地,心中懷著無限歡欣的樣子,將進來的一個青年的左手握著,表示一種非常親愛的態度。我見著這種情形,即時起了一種不快的情緒,說妒嫉也不是妒嫉,說失望也不是失望。當這一位青年用他那伶俐然而並不懷著惡意的眼光向我望著的時候,我的心似乎有所動,我的臉似乎微微地有點發起燒來了。我想道,“這大約就是菊芬所說的薛映冰罷?菊芬對他這樣地親熱……”
我立起身來了。梅英向我微笑著然而又很冷靜地向我點一點頭。我這時隻注意菊芬與這位青年人的動作,並不預備與梅英說一些別後的話。
“你來的為什麼這樣遲呢?我等你好久了,你曉得嗎?”青年笑了一笑,沒有回答,菊芬轉過臉來,向著我說道:‘映冰,江霞同誌你認識嗎?來,我將你們介紹一下,”這時菊芬放開了青年的手,走到我與薛映冰的中間。“這是江霞同誌,這是薛映冰同誌,現在漢江日報館當編輯,是與我們一塊從四川跑出來的。好,我們坐下罷,大家都不必客氣……
我們坐將下來了。隻有菊芬一個人站在書桌子旁邊,翻看薛映冰的書包。我仔細將薛映冰一看:這是一個剛過二十歲的青年,四方形的麵龐,麵色是很白淨的;在他的眼光中,在他的還帶著幾分孩子氣的微笑裏,我覺著他很有許多與菊芬類似的地方。他看起來是一個很和善的青年,然而在眉宇之間流露著英氣勃勃,又令人感覺得他是一個很真誠而果敢的人。當他與菊芬並立在一塊的時候,那麼任何人都要驚歎這是一對再好沒有的天生成的小伴侶!“是的,他倆真是天生成的一對!……”我這樣地想道,然而失望的情緒卻將我征服住了。
“江先生來到H鎮很久了罷?”薛映冰很和藹可愛地向我說道,“我久已想見江先生,可是不知道江先生你住在什麼地方。”
“我來到此地已快到一兩個月了,我現在住在一個朋友的家裏。你是同菊芬一塊從四川跑出來的嗎?”
“不是的,”他向菊芬兩姊妹望了一眼,這時菊芬還是翻看他的書包,而梅英坐在床上如有所思的樣子。“她們倆先走,我離開重慶要遲幾天。我也是化了裝才能逃出來的呢。唉!我們四川現在真是黑暗極了!……”
“到處都是一樣的嗬!”梅英插說了這麼一句。我轉過臉來看看她。她的一副嚴肅的神情令我注意。稍微沉默了一忽,她又繼續對我們說道:
“此地恐怕也要快了罷?聽說正在醞釀著呢。也許在這一個月之內就要發生變化。映冰,你在報館裏,得到有什麼消息沒有?”
薛映冰搖搖頭說道:
“這兩天沒有得著什麼消息。大概情形是不大好罷……”
“我們的腦袋在四川沒有被軍閥砍掉,現在恐怕要在這個革命的中心送掉了。若果變故發生,我們向什麼地方跑去呢?四麵八方都是我們的敵人……可不是嗎?也好,早遲都是死……”
梅英說到此地,反而笑起來了。她的態度也改變為從容些,不似先前的嚴肅了。這表示她並不怕死,不以死為可悲傷的事情。薛映冰聽了梅英的話,便接著很坦然地,帶著笑地說道:
“死倒沒有什麼要緊,不過我們不應當白白地就死了,我們應當幹一下……難道說我們能靜等著敵人來砍我們的腦袋麼?”
“哼哈!這是誰個寫給你的信?這是女子的筆跡……”這時菊芬從薛映冰的書包中檢出了一封玫瑰色的信,很驚奇地,略微帶著醋意地,這樣笑著喊道,“你說你說,這是誰個寫給你的信,映冰這是哪一個女子寫給你的?啊?”
“你沒有看清楚,就這樣地亂叫起來!”薛映冰說著這話時,態度很是鎮靜的,然而他的臉卻有點微紅起來了。
“你當這一封信是情書嗎?”他又繼續地說道,“菊芬,你錯了!這並不是什麼女人寫給我的,你把信拆開看看就知道了。這是我的朋友萬君益寫給我的,他這個人你們沒有看見,又高又胖又黑又粗,卻慣愛用漂亮的信封寫信,所寫的字也似乎有點象女子的筆跡……”
薛映冰望望我,有點難為情起來。菊芬真個把信拆開看起來了。
“菊芬,你曉得嗎?”薛映冰停了一忽又笑著說道,“我隻希望你一個人寫信給我,除了你而外,任什麼女子的信,我都不願意接受……現在你看清楚了嗎?這是不是一封情書?”
菊芬看完了信之後,又重新將它折疊起來,放到書包裏去。這時在她的臉上蕩漾著愉快的微笑的波汶,同時似乎又有點羞意。她走到薛映冰麵前,癡癡地望他幾眼,便故意地笑著說道:
“我不相信你說的是真話。你們男子一個人總是有幾個女朋友的……”
薛映冰有點著急起來了。
“我可以向你發誓……”
菊芬向薛映冰的旁邊坐下,他倆的身子幾乎是挨著了。薛映冰繼續向她解釋,他是如何地愛她……菊芬報之以安慰的甜蜜的微笑。這時梅英坐在床上,兩眼隻向窗外望著,似乎毫不覺察到她的妹妹與薛映冰的動作。最後她靜默地走到窗前,倚著牆壁,向著那浩蕩的大江望去,默然無語。這時也許她想到逃亡時的情形,也許想到H鎮不久要發生變故,也許想到她那已死去的愛人,永遠不能再見著的愛人……
我這時又重新想道:“這真是天生成的一對!這真是一對可愛的鴛鴦!但是我呢,我……”我簡直陷入失望的海裏,不知什麼地方是涯際了!但我隻是對於自己失望,而並沒有絲毫嫉妒薛映冰的心情。我知道我不應當嫉妒他,我沒有嫉妒他的權利。他與菊芬是天生成的一對,地生成的一雙,是再好沒有的伴侶!而我有什麼權利來做他倆愛情的阻礙呢?我是一個忽然外來的人,絕不應當對於他們有絲毫的阻礙。“是的,我應當犧牲自己!我應當忍受苦痛!我不應當對於菊芬再起什麼心思了!”最後,我是這樣地決定了。
“但是菊芬真是一個可愛的姑娘呢!……”我雖然決定對於菊芬不起什麼心思了,但是菊芬的那一種天真的,活潑的,如天使也似的模樣,深深地印在腦膜上,無論如何是忘記不掉的。
當晚回到家裏,吃過晚飯後,很早地我就睡下了。我想早些入夢,好忘記日間的一切,但睡神總不光臨我。我覺著我已陷入失望的海裏,永遠沒有跳出的希望。我決定犧牲自己,忍受苦痛,消除對於菊芬的心思,但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這一夜在,“但是菊芬真是一個可愛的姑娘嗬!……”的幻想中,勞得我心神疲倦,一直到天亮的時候才睡著。
時菊芬從薛映冰的書包中檢出了一封玫瑰色的信,很驚奇地,略微帶著醋意地,這樣笑著喊道,“你說你說,這是誰個寫給你的信,映冰這是哪一個女子寫給你的?啊?”
“你沒有看清楚,就這樣地亂叫起來!”薛映冰說著這話時,態度很是鎮靜的,然而他的臉卻有點微紅起來了。
“你當這一封信是情書嗎?”他又繼續地說道,“菊芬,你錯了!這並不是什麼女人寫給我的,你把信拆開看看就知道了。這是我的朋友萬君益寫給我的,他這個人你們沒有看見,又高又胖又黑又粗,卻慣愛用漂亮的信封寫信,所寫的字也似乎有點象女子的筆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