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不知道嗎?阿貴被廠裏開除了。”

他的老婆聽了他的話,沉吟了半晌,似答非答地嘰咕了一句:

“嗬!阿貴被廠裏開除了!”

她又重行沉默下來了。這時她的一顆心似乎被漿糊糊塗住了,想不出說什麼話為好。如此,在表麵上,她似乎並不曾受了這個消息的打擊,但是在內心裏,她,唉!她簡直表示不出她的悲痛來。她這時實在說不出話來。她有什麼話可說的呢?嗬!事情是這樣地完了,完了,沒有希望了!……

“媽!媽!我餓了,我要吃飯呀!”

阿蓉的媽還是不理她,最後她走到她的媽跟前去了。她要求她的媽給她飯吃。這時大約老王也覺著有點餓了罷,便也就說道:

“開飯吃罷!”

老太婆聽了他的話,便起身將煤油燈點著,不則聲不則氣地將飯菜擺到屋中間一張矮木桌子上來。阿蓉拿起飯碗來就吃,兩隻小眼向著菜碗裏望,就同菜碗裏盛著滿滿的有味的好吃的肉一樣,她巴不得一下子都吞下去,其實那裏並不是肉,並不是什麼雞魚鴨,而是些油鹽不足的白菜。

“阿貴不起來吃飯麼?”老王問。

“不,他不久已經吃了一點東西,現在讓他睡罷,他病了。”

“他真病了嗎?”老王很不安地這樣問他的老婆,可是她這時就同要哭的神氣,似乎悲哀地在想什麼,沒有答他。他看著她的這種可憐的樣子,便也就不再問下去了。他又不禁暗暗地在可憐她:可憐的老太婆,真是受苦的命嗬!……

他們靜默地吃了晚飯,就到門外邊坐著乘涼。這時大地烏黑得可怕,一點風都沒有,悶燥得令人難耐。兩夫妻都低著頭各想各的,唯有阿蓉坐在她的媽媽的旁邊,一點兒也不思想,兩隻眼睛隻有趣地望著西北角上的,那遠遠的飛射著的金色的閃光。

這時屋內竹床上的阿貴,似乎是已經醒來了,但是渾身燒得如火爐一樣,弄得頭腦昏亂,神思不清。他似乎是要起來,然而沒有起來的力氣;似乎要喊人,然而隻能口張一張,喊不出聲音來。他是在朦朧的混沌的狀態中,腦海中並沒有什麼很清晰的波紋。也或者可以說,他是在半死的狀態中。……

老王這時是在深想自己的悲哀的命運:一從生下地來就沒有過過一天的好日子!推了一二十年的小車子,勞苦了一輩子,……現在阿貴稍微能夠掙點錢養家糊口,窮日子稍微過得舒服些,不幸又來了這麼一下……被開除了!……唉!這簡直怎麼了局!……都是阿貴自己的不是!廠裏不開除別人,為什麼單開除他呢?這可見得是阿貴自己的不是了。我老早就聽到一些風聲,說他在廠裏幹什麼工會的事情,反對什麼資本家……嗬!這樣反對資本家才反對的好,把自己的飯碗都反對掉了!唉!胡鬧!生來就是當工人的命,生來就是受苦的命,好好地在廠裏做工也就罷了,偏偏要幹些什麼不相幹的事情,什麼工會,唉!不安分!……

老王的老婆所想的倒偏於樂觀的一方麵:好歹總有菩薩保佑,沒有什麼可怕的。也許明天到廠裏哀求一下,阿貴還是可以回到廠內做工的?也許這個廠裏不要他了,他還可以到別的廠裏做工去?真要沒有辦法的時候,也可以推小車子……反正有菩薩保佑,總不會餓死,隻要良心存得正。阿貴這小東西的良心該多麼好,難道說他還會餓死不成嗎?不會的!不會的!……

她又決定了,今天晚上臨睡覺的時候,應當在觀世音菩薩麵前好好地燒幾炷香,多磕幾個響頭,求她老人家保佑。她相信觀世音一定會保佑她,保佑她的丈夫,保佑她的阿蓉,尤其保佑她的親愛的兒子阿貴。她不十分相信別的菩薩,但她相信觀世音菩薩可以說是到了極度了。她每每向人說:觀世音菩薩是不可不信的嗬!她真靈!我有幾次夢見過她,她是一個白發蒼蒼的,和藹可親的老奶奶,有時白天我也見著過她顯聖……當她這樣說時,就同她真看見過了觀世音菩薩一樣。但是她真看見過了麼,隻有天曉得!

轟轟轟……喀嚓……轟,轟……雷聲逼近了。這兩位可憐的夫妻的沉思,被響亮的雷聲所震斷了。這時又起了風,很大的風,接著就落下稀疏的很大的雨點。

“嗬嗬,下大雨了,快進去,外邊不能夠坐了。”

他們剛一進門,大雨就如傾盆也似地下了起來。他們將門關上,但是因風刮得太大了,兩扇板門幾乎有抵抗不住的形勢。兩間茅屋似乎被風雨擊動得亂晃的樣子,就同快要倒塌了。木桌上的煤油燈被風吹得忽明忽暗。這時屋內的悶熱的空氣漸漸地消散了,頓時涼爽起來。大家感覺得爽快異常,但同時又懼怕這兩間茅屋真莫不要被這般大風雨所根本推翻呢。那時才是真正的糟糕!那時才是真正的災禍!

“媽!媽!那牆角上漏,漏雨!”阿蓉指著牆角這樣說,老王聽了這話,向前一看,果然漏雨,並且漏得很多。他想道:唉!真是倒黴!這真是如俗語所說“禍不單行”呀!天老爺故意與我們窮人搗亂!若果這兩間茅屋真正地要倒塌了,那時倒怎麼辦呢?唉!我的天哪!……

“阿蓉的媽,快拿盆來接著,慢一點,這屋內快要成了河呢。唉!天老爺真是故意與窮人為難呀!”

阿蓉的媽聽了她丈夫的話,即忙將洗澡的木盆拿上去接漏雨。幸而隻有這一處漏雨,若漏雨的處所太多了,縱使不將屋子漏得倒塌,但怕真要把屋內弄成河流了。

這時涼爽的空氣將阿貴身內身外的熱度減低得多了,他於是有點清醒過來。他的兩眼,已將燒得透紅的兩眼,睜開望一望,他看見屋內的情景甚為詫異,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想說話,但覺喉嚨很痛,很不容易說出話來。他哼了半晌,才哼出來一句話:

“媽!我渴了!……”

當他喝了一碗涼水之後,他的神誌更為清醒了。他雖然沒有力氣多說話,但他已經很明白地知道他現在是病了,是躺在竹床上。他看見他的父母的愁容,知道他們完全都是因為他,因為他一個被工廠開除了的,而現在病了躺在竹床上的兒子……他於是很清楚地想起日間的事了:他今天早晨是如何地預備進工廠上工,如何地走進工廠的大門,如何地被張金魁喊住,如何地被張金魁欺侮了一頓,如何失望地走出工廠,當時心中是如何地難過……他不禁很深長地歎了一口氣。

“阿貴!你到底怎樣地就被開除了?”

阿貴不回答他的父親。老王接著又說道:

“不開除別人,單將你開除了,真是怪事!為什麼單將你開除了呢?啊?”

阿貴還是沉默著。

“他現在身體不舒服,請你別要苦苦地追問他罷!等他好了,你再問也不遲呀!”

老王不聽老婆的哀求,又繼續地說道:

“我曉得,呀,我曉得。大約是因為什麼工會的事情……唉!你倒不想想,資本家是怎麼能夠反對得了的!你不問三七二十一,仗著自己的血氣亂鬧,真亂鬧的好,現在把飯碗都亂鬧掉了!……”

老王停了一忽,聲音略放低一點,又繼續地說道:

“我們窮人生來就是窮命,應當好好地安分守己,有碗飯吃,不會餓死就得了,哪還能做什麼非分的想頭呢?我們窮人隻好吃虧,隻好受一點氣,沒有辦法。譬如我今天受了紅頭阿三的一頓毒打,到現在我的肩背上還在痛,想起來,這都是我自己的不是呀。……”

“怎麼?你今天受了紅頭阿三的一頓毒打?”老王的老婆很驚異地問他,他很平和地,如同不關緊要地,回答道:

“可不是嗎!我的肩背上現在還在痛呢!我們生來就是窮人的命,隻好忍受點,是的,隻好忍受點。”

他沉默下去了。他的老婆癡呆地望著他,也不說一句話。

阿貴起初聽見他父親的話,似乎覺著也有點道理:也許是我自己的不是罷?也許是因為我太不安分了罷?也許我不應當幹什麼工會的事情,現在連飯碗都幹掉了,不但我自己受累,而且連累了一全家……這倒怎麼辦呢?事情是已經不可挽回的了!……他已經預備在他的父母麵前,承認自己的過錯,千不是,萬不是,總是我王阿貴自己的不是。

忽然日間螞蟻的事情飛到他的腦海裏來了。他想象起那小螞蟻與黑色的螞蟻鬥爭的情形,那小螞蟻英勇不屈的氣概,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接著他似乎陷入萬丈深的羞辱的海裏,羞辱得要死了的樣子。他想道:怎麼啦?我連一個小螞蟻都不如嗎?不如一個小螞蟻,還算是一個人嗎?啊?我被開除了,難道說這是我的過錯嗎?張金魁獻好於資本家,把我弄得開除了,我就此能同他算了嗎?他這般地欺侮我,我真能就好好地忍受下去嗎?不,不,絕對地不能!我一定要報仇,我不報仇我就不是人呀!我連小小的螞蟻都不如!……我沒有過錯,我一點兒過錯都沒有!……

他的忿火燃燒起來了。他的心竅似乎迷惑起來了。他隱隱地似乎看見那隻小螞蟻在笑他,在鄙視他,接著他看見了許多許多的小螞蟻都在笑他,在鄙視他。呀,不好了!無數的小螞蟻爬到身上了,鑽進到他的耳裏,鼻裏,口裏,似乎又鑽進他的心裏去了。他覺得痛癢得難過極了,他就同著了魔,瘋狂地亂叫起來。他承認螞蟻們是在懲罰他,他於是哀求地叫道:

“哎喲!請你們離開我罷!我一定報仇就是了,我一定去殺死我的仇人,我一定去殺死張金魁!……”

兩位老夫妻看著阿貴無緣無故地忽然亂叫,手足亂動起來,就同瘋了一樣,不禁驚駭得對望著,連話都說不出來。還是阿蓉首先問道:

“媽!媽!阿哥是怎麼著了呀?”

阿貴忽然跳下竹床,口中嚷道:

“好!好!我去報仇,我去殺我的仇人!……”

他說了這話,即跑向門前,要開門出去。這時大風雨還未停息,屋外就如萬馬奔騰的一個樣子。兩個老夫妻見著阿貴開門要出去,這可是驚駭得要命,連忙上前將阿貴抱住,不讓他開門。小阿蓉見著這種情景,駭得哭起來了。

“你,你怎麼了?你瘋了嗎?外邊這樣大的雨!……”

阿貴的母親說著說著,同她的丈夫又把阿貴推到竹床上坐下來了。阿貴這時似乎明白了。他定一定神,向他的父母看了一看,又將頭低將下去了,不說一句話。過了一忽,他的父母見著他平靜下來了,這才將手鬆開,稍微放了一點心。最後,他的父親輕輕地向他問道:

“阿貴!你是怎麼著了?啊?”

“沒有什麼,爸爸!我適才做了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