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阿貴似乎感覺到有點對不起小妹妹的樣子,但這也隻是一瞬間的事。他仍然繼續地撫摩著她的小辮子,目不轉睛地似乎注視他撫摩著的東西。其實他這時的心境很是茫然,說不出他的確是在想什麼。後來他開始回憶過去的事情,然而也就在這時,他又如同做夢一個樣子。他似乎一天晚上與李全發一道,也不知因為什麼事情,從什麼地方來,到什麼地方去,——他倆路經四馬路,這時街道兩旁的電燈非常明亮的很,來往的行人轟轟地擁擠著,就如浪潮一樣,很是熱鬧。他倆走到青蓮閣門口,見著上下梯的人們非常之多,似乎樓上有什麼特別引誘觀眾的東西。這時阿貴想道:“這是什麼地方呢?莫不是一個很好玩的地方嗎?頂好上樓去看一看,看一看上麵到底是什麼玩意兒……”他想到這裏,正要向李全發提議的時候,忽聽李全發說道:
“阿貴!你來過這裏嗎?這裏是茶館,讓我們上樓去吃一杯茶去,我渴了。”
“那我們就上去罷!”
當他倆上到樓梯口的時候,就有許多穿著鮮豔的衣服的女人上來歡迎,並且還有許多老太婆,似乎是她們的母親又似乎不是她們的母親的樣子,共同幫助她們來拉他倆。這時阿貴驚嚇得非常,一顆心在內裏枯裏枯通地跳動起來了:“我的天王爺!這是什麼地方呢?這些女人怎麼就這樣地硬拉人!這還成個什麼樣子!不如下去罷!這裏一定不是好地方……”阿貴還是一個童男,很怕接近女人,這時見著這些如妖精一般的女人來拉他,不禁驚嚇得要喊叫起來了。他忽然覺得他的右手被人拿住了,他的腰被人摟住了,他的衣裳被人扯住了,總而言之,他在緊急的包圍之中了。他正要喊叫救命的當兒,恰好這時李全發一把把他的左手拉住,橫衝直撞地,把他從人中救出,脫離了重圍。李全發揀一張茶桌與阿貴坐將下來。這時阿貴的頭已經驚嚇得昏眩起來了,一顆心還是繼續枯裏枯通地跳動著。
“阿貴!你嚇煞了罷?哈哈哈!……你從前沒有來過嗎?今天要不是我,老兄,你可是糟了!哈哈哈!”
“你這個人真渾蛋!誰個叫你把我帶到這兒來呢?這個地方,唉,真是來不得的!……”
李全發隻笑著不答。這時茶房已將茶泡好了,阿貴一邊廂拿著茶杯喝茶,一邊廂將兩眼環視著周圍的景象:人聲是這樣的噪雜,頭顱是這樣的眾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光頭的,有胡子的,粉麵的……渾淘淘地搖動著,這逼得阿貴的頭更加昏眩了。忽然他覺著一些油頭粉麵的女人都對著他笑,起初是很諂媚地笑,後來變為苦楚地笑,似乎兩眼含著眼淚,要向他哭起來的樣子;最後她們的麵孔漸漸地青腫起來了,就如鬼一般地向著阿貴猙獰地笑著,這逼得阿貴打了一個寒噤,不敢再看她們了,慢慢地將頭低下。他的一顆心這時是在不可遏抑地,苦痛異常地跳動著,同時又如同遇著了什麼大危險的事情,嚇得他毛發都豎起來了,周身出了一陣冷汗。他是異常地懷疑,苦痛,懼怕,但是他表示不出來。停了一回,他似乎聽見右邊隔座的人在說話,一個是四五十歲老頭子的聲音,一個是十四五歲小姑娘的聲音,這種聲音是異常地嬌嫩而可憐,就如同小鳥的哀鳴也似的。
“你的麵孔倒很標致的,可是不知道你的那件小東西好不好……哈哈……”
“不要糾纏了!請你老爺到我屋裏白相去罷!快去!快去!好不好呢?”
“幾塊錢住一夜?”
“隨你老爺的便罷!……”
阿貴抬起頭來,向隔座一看,見是一個五十幾歲的,蓄著八字胡的老頭子摟著一個年紀很輕的小姑娘,至多也不過十五歲的光景,正在那裏調戲呢。老頭子用左手抱著她的孱弱的腰,用右手在她的身上亂摩,最後他戲弄她那還未十分發育,因之還未十分突起的兩個小乳頭,——她並不拒絕這些行動,似乎以為這是很平常的事情。她隻是勉強地做著假意的微笑,兩隻圓圓的小眼睛向他射著哀求的光,用手理他那很硬直的胡子,故意地向他獻媚。這時老頭子的一種猥褻的表情,及小姑娘的那種可憐的模樣兒,引起了阿貴的懷疑與厭恨:這是一回什麼事情?這難道說是真的嗎?世界上如何能有這等事!嗬,這簡直是真正地豈有此理嗬!……五十幾歲的老頭子與一個十四五的小姑娘……而且老頭子是這般地肥大,小姑娘是這般地弱小……這真正是豈有此理的事嗬!……
阿貴一刹那間似乎不相信自己所見的是真實事情。他又重新將頭低下,默想這一種異常慘苦的,不公道的現象。
“阿貴!你還在想什麼喲!你能這樣不關心地看著人家侮弄你的小妹妹嗎?”
阿貴聽了這話,抬頭一看,見著與自己坐在對麵的不是李全發,而是沈玉芳沈先生,這卻使得他驚異莫定了。這時沈玉芳還是如平素一樣的裝束,可是她臉上的表情是異常悲苦而嚴肅的,兩眼飽含著淚珠,嘴唇是異常地顫動。當阿貴莫明其妙,正要開口問沈玉芳的當兒,忽又聽著沈玉芳說道:
“阿貴,你曉得嗎?在這個社會裏,窮人家的女子總是要被富人侮辱的,你看你的小妹妹現在是什麼樣子……”
沈玉芳說至此時,將手往右邊一指,意思是叫阿貴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阿貴順從她的意思,便向原來的隔座望一望,見著老頭子與小姑娘還在那裏調戲著玩呢。過了一忽,靠在老頭子懷裏的小姑娘將臉轉過來,筆直地將眼光射到阿貴的身上來。阿貴起初還不十分驚異,後來慢慢地覺著她的麵孔與阿蓉的相似,一等阿貴一覺到這個時,說也奇怪,他便越看她越象自己的小妹妹,這兩隻圓圓的小眼睛,這兩個圓圓的小笑窩,這一個如櫻桃也似的小口,這一切……這簡直是阿蓉,這簡直是阿貴的小妹妹了。“這難道真是我的小妹妹嗎?……”阿貴無論如何不能相信他眼前的景象,以為在電燈光底下,或者容易眼花,或者認錯了人,於是便將兩眼用手揉一揉,看看是真的還是假的,但是審視的結果,這的確是阿蓉,這的確是阿貴的小妹妹。
這時阿貴的忿火暴發了,便不疑懼地走上前去,一把將小姑娘從老頭子的懷裏拉到自己的身邊,接著向老頭子開口罵道:
“你是什麼混帳的東西,敢這樣欺侮我的小妹妹!你這個狗娘養的……”
“阿哥!阿哥!你……你……”
阿貴被阿蓉的聲音喚醒了,睜眼一看,見著小妹妹在自己的前麵站著,而老頭子,沈玉芳,李全發……一切都沒了痕跡。阿貴呆了半晌,才漸漸地覺悟到自己適才是在夢裏,一切的景象都是不真確的。但是這夢中所見的一切,印在他的腦際非常之深,沈玉芳所說的話,他也是一字一句地記得非常清楚。“在這個社會裏,窮人的女子總是要被富人侮辱的!……”阿貴回味這兩句話的意思,不禁有點戰栗起來了。這時阿蓉見著她的哥哥的這種情形,隻是將兩個小小的眼珠轉動著,猜不透他遇著了什麼。阿貴一邊廂望著立在他麵前的小妹妹,一邊廂又回憶著夢中的情形,最後他將她的小頭抱到自己的口邊,重重地吻幾下,深深地歎了幾口氣。
“在這個社會裏,窮人的女子總是要被富人侮辱的!……”阿貴越想越覺得這兩句話是不易的定理,他想道:“紗廠的女工有幾個是能保持著清白身子的?廠主,帳房先生,管工的,大班,……稍微有點姿色的女工都要忍受他們的侮辱,就是我親眼也看見了許多。就是張金魁這個渾帳王八蛋,他也就奸汙了許多年輕的女工嗬!唉!窮人的女子賣了力還不算,還要賣身子!……當娼妓的當然都是窮人家的女子,大半都是因為沒有飯吃,逼得沒有法子……唉!現在的世界!現在的社會!……”
阿貴想到此地,夢中的情形又在他的腦際盤旋了:五十幾歲的肥胖的老頭子與十四五歲的嬌弱的小姑娘,這個小姑娘最後變成了他的小妹妹了……阿貴不禁大大地打了一個寒戰,一顆心也就因之大大地跳動起來了。“那麼,阿蓉將來呢?”他這樣自問自地問了一句。阿蓉這時本來已離開他了,自己蹲在地上玩著小石頭子,忽然聽見阿貴說她的名字,便抬頭向阿貴望了一眼,但阿貴並不理她,還繼續地想道:“阿蓉是窮人家的女子,現在雖然還小,雖然還不能做事,但是將來呢?將來她長大了呢?到紗廠做工去?那她不也要將被人侮弄麼?……也許我的小妹妹將來也要當娼罷,這誰個能斷得定!……喂!我的小妹妹也要當娼,也要到青蓮閣去,也要……喂!無論如何,我不願意這個!……”
這時阿貴全身顫動起來了,一顆心就如同要碎了的樣子。他自己覺得就同快要瘋狂的樣子,接著他真個漸次地陷入瘋狂的狀態,就是他自己也不知是因為什麼。在模糊的判斷力不清醒的狀態中,他決定了,“也罷,與其將來受人侮弄,不如現在把她弄死罷!反正早遲都是一死,不過要死得幹淨!……”這個決定真是發生得突然,為阿貴平素所夢想不到的決定。阿貴是很愛他的小妹妹的,平素差不多從沒曾打罵過她,但是現在他卻忽然決定要把她弄死,弄死這個無辜的,為他平素所鍾愛的小妹妹,小阿蓉……
“但是怎麼樣把她弄死?”阿貴又繼續地想道:“用刀殺死?用繩勒死?還是……?嗬,有了!前頭離此地不遠,有一個很深的水池,不如把她丟到水裏淹死。”阿貴於是很堅決地,毫不疑懼地,這樣地決定了。這時阿蓉正蹲在地上玩耍著小石頭子,卻不防到被她的哥哥一把將她抱將起來,接著她的哥哥就很迅速地走出門去,這卻不得不把她大大地驚駭了一下。阿蓉又看見阿貴臉上表情大與尋常不同,他的兩隻眼睛紅得如同要滴出血來的樣子,表現出一種怕人的殺氣。阿蓉見著這種情形,於是一顆小心靈便感覺到有什麼可怕的禍事了,便驚駭得哭將起來。她掙紮著要她的哥哥把她放下來,但是阿貴一言不發地將她緊緊地抱著,飛也似的向著池邊跑去。
“阿貴!阿貴!你將小妹妹抱到什麼地方去呀?她為什麼這樣拚命地哭啊?”
“媽呀!媽呀!快來!快快快來!……”
小阿蓉一見著她的媽提著一個竹籃子迎頭走來,便向她拚命地喊叫起來,這時阿貴見了他的母親,不知為什麼便即時驚怔了一下,這一驚怔卻把他的神誌變清醒了。他於是連忙將阿蓉放下,覺悟到自己適才的心境是在瘋狂的狀態中,不禁臉上發起燒來,覺著有無限的羞愧。他承認他幾乎做了一件極殘忍的事,差一點害死了自己的小妹妹。……
“阿貴!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為什麼不好好地在家裏看門?”
阿蓉撲到母親的懷裏,就同得到了救星也似的,而阿貴羞愧得沒有答複他母親的話,隻轉過臉來,低著頭,慢慢地向著那有街道的地方走去。雖然他的母親喊他,但他連頭也不回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