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位女教師演說的時候,阿貴的兩眼瞪著她在電燈光下一張嘴動,隻見著她忽而溫和,忽而又嚴厲起來的神氣,——阿貴表麵上似乎也注意聽她的演說,其實他幾乎一點兒都沒聽見她說些什麼。阿貴這時隻是沉入於癡想的淵底了:“這是一位小姐,也許是那家的少奶奶?也許是在大學堂讀書的女學生?這個學校是平民義務學校,我們來念書的又不給錢,可見得她是白教書的了。她為什麼要來白白地教書?難道說有什麼好處?坐在家裏當小姐少奶奶不好,為什麼來與我們這些窮人打混?奇怪得很!我簡直一點兒不明白,怪事!……她是這樣地和藹,是這樣地可愛,但又是這樣地莊嚴,我真是很少見過這種樣子的女子。奇怪的很!居然有這樣的女子來教我們窮人的書!……”是的,阿貴這時簡直不明白他眼中所看見的女子是什麼樣的人。但是阿貴覺著這位女教師第一次所給他的印象,他將永遠地保留在自己的記憶中,無論什麼時候都忘卻不掉。

從此阿貴就成為平民義務學校的學生了。他越與這位女教師熟識,越與她親近些,越感覺到她是一個非凡的女子。她的笑容,她的說話,她的動作,以及她的一切,阿貴都覺得是神聖的。阿貴覺著她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女子,同時又是一個非常可尊敬的女子。阿貴在自己短小的生命史中,從沒有感覺到自己是幸福的時候,若這個幸福的時候是有的,那恐怕就是他與這位女教師說話,或是他看見她的笑容的時候了。女教師無論待那一個學生,都就如同母親姊妹或是朋友待自己的兒子兄弟或是朋友一樣。阿貴的天真,聰明,忠實,格外地引起女教師的注意,因之她常微笑地向阿貴說道:

“阿貴!你很好,好好地讀將下去罷,你是很有希望的!”

阿貴聽了女教師對於自己誇獎之後,更異常地努力起來,這時恐怕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了。有時女教師用很溫柔的,很掛念的口氣,問起阿貴家中的情形,工廠中的待遇……當阿貴很細心地向她述說了之後,她常常很深沉地歎道:

“唉!這簡直是什麼世界!這難道說是人的生活嗎?嗬!這樣是不能長此下去的!……”

這話並不是對阿貴說的,但是阿貴聽了這話,卻深深地感覺到她的心靈是如何地為著他,為著他的父母,為著一些勞苦的窮人在忍受痛苦呢。從沒有人曾這樣溫存地問過阿貴的話,曾這樣注意地掛念阿貴家中的生活,因此,阿貴待她不但如先生一樣,而且暗暗地感覺到她是一個,嗬,是一個什麼呢?阿貴很明顯地也並沒曾當她是一個恰當的什麼人,不過他總覺得她是一個為他所最敬愛的一個人,也許在無意識之中,他當她是自己的姐姐,母親,或是那個為母親常說起的觀世音菩薩罷。自從進了平民義務學校讀書之後,因為一些教師們都是無神論者,所說的都是一些無神的話,阿貴慢慢地也就不相信起神來了。他曾如他的母親一樣,深深地相信過觀世音菩薩,但是現在他卻以為這是愚蠢的事了。他覺悟了:“一切什麼菩薩,什麼神,都是騙人的,都是不存在的東西。如果菩薩真正是有的,那他們就應當保佑善人,保佑不做壞事的人,但是在現在的世界上,好人,終日勞苦的人反來受苦,而惡人,例如我們的廠主,例如張金魁這小子,例如……他們偏偏有吃有喝有穿的,快活得要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呢?照這樣看去,菩薩簡直是窮人的死對頭了,我們還相信他幹嗎呢?嗬!打倒菩薩!打倒一切什麼觀世音什麼觀不音的!……嗬嗬!也許觀世音是真有的?那麼她的化身一定就是這位沈玉芳先生,我們的女教師罷?嗬!她簡直就如母親所說的觀世音菩薩一樣!這麼樣好良心的女子!……”不過沈玉芳終究是個人,並且是一個很反對神的人,時常向阿貴解釋觀世音是沒有的,因之阿貴也就不能斷定她是觀世音的化身了。如果沈玉芳是觀世音化身的話,那她怎麼會反對她自己呢?阿貴很會思索這個道理,雖然他相信沈玉芳就如他的母親相信觀世音一樣,但他很明白在沈玉芳與觀世音中間,到底是沒有什麼關係的。

同學之中與阿貴最交好的,要算是李全發了。李全發也是 S 紗廠的工人。他的年紀略比阿貴的大些,這是一個很精明強幹的青年,做事異常地認真。在知識方麵,他比阿貴發展得多了,也就因此,阿貴對於他暗暗地懷著敬意了。

阿貴漸漸地覺察到沈玉芳與李全發多親近些了。她有時將李全發喊到樓上,或離開課室較遠的地方,秘密地,輕輕地,與他說一些似乎又親近又很秘密的話。照著他倆的情形,並不象有什麼愛情的關係在內,但是他倆是這樣地親近,說話是這樣地秘密,這卻使阿貴暗暗地感著不快。他想道:“為什麼沈先生這樣地與李全發親近呢?李全發差不多同我一樣,為什麼他倆說話要避開我呢?難道說他倆有什麼愛情的關係?不象!不象!絕對地不象!但是他倆為什麼要這樣的呢?沈先生也許討厭我罷?也許她看不起我罷?不過我同李全發差不多,為什麼單要看不起我呢?也許他倆秘密地有什麼事情?這種事情是不能公開的?也許,也許……不過為什麼要瞞著我呢?沈先生叫我做什麼事情,我難道不去做嗎?我一定會去做的!隻要李全發可以做的事情,我王阿貴也是可以做的。但是沈先生為什麼不叫我做呢?……”阿貴想來想去,不能解決。他有時想公開地問問李全發,到底他與沈先生做些什麼事情,可是阿貴不知因為什麼,終究膽怯地沒有問出來。他這時的心境似乎吃醋又非吃醋,抱怨又非抱怨,羞辱又非羞辱,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滋味。他有時想道,沈先生所以不相信他,是因為他自己不如李全發,是自己的不好……他不禁又有點悲哀了。

後來還是李全發先向阿貴解釋他與沈先生的關係。他說,沈先生並不是一個平常的女教師,而是一個女革命黨……他說,廠內有幾個工友已經組織了一個秘密團體,倘若阿貴願意的話,也可以加入……

“你真是渾蛋!為什麼不早向我說呢?怪不得你們鬼鬼祟祟的,弄得我莫明其妙嗬!你真是渾蛋!到現在才向我說起,你難道說還不相信我嗎?”

阿貴聽了李全發的話,這樣地反責問他。李全發當然表示非常的滿意,從此就把阿貴介紹到所謂秘密的團體裏邊去了。在每次的會議中,阿貴能更親近地與沈玉芳談話,能更明了地認識沈玉芳是一個什麼人,因之對於沈玉芳更加愛敬起來。在別一方麵,說也奇怪得很,阿貴自從進了團體之後,似乎漸漸地覺到自己是一個成人了,而不是一個很平常的,什麼世事都不知道的小孩子。關於這一層,不但阿貴自己覺到,就是阿貴的父母也漸漸地覺到了。一對老夫妻時常暗暗地說道:

“奇怪的很!阿貴近來說話,行動,都變了樣子。菩薩也不相信了,什麼都不相信了。你看,這樣地讀書讀得好!讀得連菩薩都不相信了!……”

一對可憐的老夫妻當然不能明了阿貴內心的變遷,隻能感覺著奇怪而已。他倆的年紀已經太大了,因之他倆的腦筋被舊的鎖鏈束縛得緊緊地,無論如何,不會想到一個人如何能不相信菩薩而生活著。尤其是對於阿貴的母親,她若不是相信有菩薩在保佑她,她恐怕久已離開人世了。

……今年四月間, S 埠發生了空前的政治的變動,阿貴參加過幾次群眾示威的運動,親眼看見許多工人——這其間也有老頭子,老太婆,年輕的小姑娘,很小很小的小孩子……大批地被槍殺的槍殺,刺傷的刺傷,逮捕的逮捕,種種無人性的慘象。阿貴幸而逃脫了一條命,然而他的悲憤,嗬,他的悲憤非言語所能盡!他曾幾次地痛哭過。

“嗬嗬!這樣革命革得好,連我們窮人的命都根本革掉了。喂!造他娘!我們非幹不行,終久不過是一死而已!……”

這時沈玉芳還是繼續她的秘密的工作。

一天晚上,沈玉芳正在講堂上課的時候,張金魁帶領五六個巡捕將她捉住了。李全發見著神情不對,即刻想設法逃脫,可是張金魁的眼睛非常地敏捷,已經看見李全發坐在什麼地方了。他上前一把將李全發的頭發抓住,帶罵帶譏諷地說道:

“哈哈!你還想跑嗎?從今後管教你不再做怪了!我看你去再組織什麼工會,再反對我們……哈哈!”

阿貴這時自量自己也是跑不脫的了,不如坐著不動,看他們怎麼樣處治。卻不料他們將沈玉芳和李全發捕住了之後,即開步走出去了。阿貴一方麵慶幸自己沒有被捕,但一方麵看著沈玉芳和李全發就如強盜一般被他們拉走了,心中真是難過得要命,他不禁放聲哭起來了。這時上課的學生有二十幾個,小孩子也有,成人也有,大家見著阿貴哭起來了,便都哭將起來,就如死了父母一樣。阿貴料定他倆的性命難保,不禁想道:“我為什麼不跟著他們一塊兒去呢?他倆死了,我一個好獨活著嗎?在這種世界活著有什麼意思?真的,不如死了還好些嗬!唉!這簡直是什麼世界!簡直沒有一點道理可講了!……這,這張金魁這小子,為什麼能這樣地下毒手呢?真是一點兒良心都沒有了!喪盡天良的狗東西!……”

“阿哥!阿哥!快來看,這些黑螞蟻被黃螞蟻打敗了呢!黃螞蟻真厲害!”

一樁一樁的往事正在阿貴的腦海中湧現的時候,阿蓉又將螞蟻打仗的事情擾亂了阿貴的回憶。阿貴又重新想到昨日螞蟻的情形。

“就是這樣地決定罷!我應當學螞蟻,我真難道連螞蟻都不如嗎?如果沈先生和李全發死了有知,他倆怕要在地下暗暗地笑我呢。他倆要笑我這不中用的怕死的東西。是的,我要為他倆報仇嗬。”

阿貴自言自語地說了這幾句話,他的小妹妹隻當是她的哥哥叫她,所以走到阿貴的麵前來了。阿貴見著小妹妹走來,便把她拉到自己的懷裏,用手撫摩她的小辮子。阿貴是很愛小妹妹的,當他每次下工的時候,一走進門來,即要同小妹妹親熱一下,或者將她抱一抱,或者與她親親嘴。阿蓉的父母是沒有給過零錢與她買東西吃的,但是阿貴卻有時給她一個銅板或兩個銅板買東西吃,因之她也就很歡喜自己的哥哥。阿貴待他的小妹妹是溫柔極了,很少時候打罵她,也就可以說,從沒曾打罵過她。有時阿蓉被她的父母打罵的時候,她總是跑到哥哥的懷中,以他為自己的保護者。阿貴很關心小妹妹的生活。他沒有哥哥姐姐,也沒有弟弟,隻有這個小妹妹,因之他很不願意這個小妹妹吃苦。他以為這個小女孩子生來做他的妹妹,不能吃穿好的,已經是很不幸了,如何還能虐待她呢?而且阿蓉一雙伶俐的眼睛,一副圓圓的小麵龐,看起來是很可愛的一個小女孩子,阿貴那有不愛她之理呢?

阿蓉很天真地向他哥哥述說螞蟻打仗的事情,她的兩隻小手並形容出螞蟻打架時的樣子。但是阿貴隻是用手撫摩她的小辮子,不曾注意她說些什麼。他這時似乎在思維什麼,但到底是在思維什麼,就是他自己也沒有一定的觀念。阿蓉起初說得很起勁,後來她看見她的哥哥並不熱心聽她所說的一些什麼,也就慢慢地鬆懈下來了。最後她扭過臉來,從衣袋裏掏出許多小石頭子來數著玩,——這些小石頭子是她自己拾的,也就是她唯一的玩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