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他們的靈魂永遠埋在很臭很臭的糞堆裏。
阿貴為明媚的月光所迷戀住了。兩眼隻是不轉睛地向著月輪望著,似乎那裏有什麼動人而奇異的東西,有什麼美妙而不可測的秘密。深夜的涼風,消散了一切煩燥的暑氣,一陣一陣地吹到人的身上,就如輕軟的拂塵的擺動,覺得異常地清快。阿貴刹那間覺著渺茫地離開了噪雜的人境,而進入了虛幻的仙鄉。手槍雖然還是在阿貴的右手持著,然而他這時已忘卻了一切,不複想到他所應當做的事情了。
阿貴癡呆地繼續向月輪望著。忽然他聽見了他的背後的屋內有什麼聲音,先是咳嗽的聲音,接著就似乎有人走著樓梯響……這使得阿貴恢複了原來的意識。差不多已經被他忘卻的在他手中的手槍,這時似乎很劇烈地在他手中跳動起來,幾幾乎落在地上。“張應生起來了!他一定是為著手槍,……我還不跑,還在這兒發癡呢!渾蛋!……”想到這裏,便提起腿來就跑,不敢稍回頭看一下,似乎即刻張應生就要把他追到的樣子。跑出弄堂口的當兒,阿貴如老鼠一般,很膽怯地,畏縮地,向四外一看,街上並沒有人行走,才沿著街的左邊跑去。跑了幾分鍾之後,阿貴停一停步,轉過頭來看後邊並無人追趕,一顆跳動的心才略為平靜一點,可是他已累得滿身都是汗了。
他用左手袖拭臉上的汗液,右手還是緊緊地將手槍握著。這時他覺得,對於他什麼都可以,但是這一支手槍不可丟去,因為它已經成為他的生命了。倘若沒有它,那阿貴將不能報仇,將不能除去張金魁,將不能免去小螞蟻的恥笑……如此,他將沒有做人的資格了。阿貴現在很想做人,做一個很勇敢,很忠實,很有價值的人,但是怎麼樣做法呢?阿貴想,要做人起碼要將張金魁打死,為工友們除一個大害。不然的話,那阿貴就沒有做人的資格,就連一個小螞蟻都不如。一個人連一個小螞蟻都不如,那還活著幹什麼呢!不如死去還好些!……不,阿貴現在沒有尋死的念頭了。他要活著,要做人,所以他很寶貴這一支手槍,就如張應生寶貴它一樣。有了它,阿貴才可以達到自己的目的,才可以實現自己的幻想。……
阿貴低著頭,一邊走,一邊想著。這時明媚的月光,清快的涼風,以及街上的夜景,什麼都不在他的腦海中了。充滿他腦海中的,這時隻有“怎麼樣進行……”的計劃。他也想到他不應該將張應生的手槍偷來了,——他很知道這一支手槍與張應生的關係,並且很知道張應生是一個很重要的人,他應當有自衛的武器;而他,阿貴,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工人,實不應當對於張應生做出這種事情來。但是阿貴轉而一想,又將自己的罪過寬恕了:“我現在偷他的手槍,並不是去做壞事情嗬!我一者要為自己報仇,二者也為工友們除害,這並不是去做壞事情嗬!等到事情成功之後,我再把手槍還給張應生就是了。他一定是可以原諒我的。而且如果我將張金魁打死了,這對於他也是很有益處的。……”
阿貴還是低著頭走著,對於他所走的街上的景物毫不注意。
“喂!要坐車罷?”
阿貴抬頭一看,見是一個赤膊的黃包車夫懶洋洋地拖著一輛黃包車,立在他的麵前問他。在夜影的朦朧中,阿貴見著這個黃包車夫是一臉的苦相,黑瘦得可怕,同時他的神情是很哀求的模樣。阿貴覺著他是異常地可憐。在此清涼的深夜,正是人們安息的時候,而他卻拖著車如幽魂也似的在街上往來。唉!世間該有多少不平的事情!……阿貴正欲向黃包車夫說話的當兒,忽然黃包車夫覺察出阿貴手中的手槍來,便拉著車子回身就跑,這使得阿貴嚇了一跳。阿貴莫明其妙,不禁口中咕嚕了兩句:
“這倒是一回什麼事呢?這真是活見鬼!”
這時在牆角邊一個印度巡捕正在倚著牆壁在那裏打盹的當兒,忽然聽見有人說話及黃包車夫拖著黃包車跑路的聲音,便驚醒了,走到阿貴的身邊來。阿貴隻顧看著黃包車夫在前麵跑,卻沒覺察到他身邊走來了一個高大的,如夜神一般的印度巡捕。
“你在此地啥事體呀?娘個造皮,夜裏向不睏覺……”
阿貴回臉一看,幾幾乎驚嚇得喊叫起來,但即時便鎮定住了。他隻當這個印度巡捕已經知道他是什麼人,特地是來捉他的;一時間想逃跑,但即時想起自己還有一支手槍在手裏,不必害怕。印度巡捕還未將話說完,阿貴便舉起手槍對準他的胸部,做著一種威逼的姿勢。印度巡捕見著阿貴舉起手槍來,嚇得倒退了幾步,兩隻大眼放著白光;接著他便將兩手叉開地舉起,表示他不預備反抗,並向阿貴哀求地說道:“好朋友!阿拉同倷沒仇氣,是罷?好朋友,交關交關好的好朋友!阿拉同倷沒啥仇氣,是罷?”
阿貴見著印度巡捕這種情形,覺得非常地可笑,而一秒鍾以前的恐怖的心情完全消逝了。“看著是這樣大的塊頭,有點怕人,哪知道其實是一個草包嗬!……”阿貴想到此地,幾乎要笑出聲來了。
“好朋友!交關交關好的好朋友……”
阿貴想道,與印度巡捕對立著持久總不是好事,還是以逃跑為妙,便一麵仍舊舉著手槍,威逼著印度巡捕不敢移動,一麵一步一步地退至轉角的地方,轉身就跑。這時他也不知道印度巡捕是否在後麵追趕,但他卻拚命地往前跑,一步也不敢怠慢。他似乎遙遠地聞著警笛,似乎這警笛的聲音就從那個印度巡捕的地方所發出來的,於是他未免有點慌張,覺著情形有點不利。但是因為已經跑得很遠了,印度巡捕絕對不會追趕上來的,於是他覺得又可以放心了。他跑得滿身是汗,隻是喘氣,最後他不得不停住了。已經跑到了什麼地方,在夜裏,阿貴辨別不出來。這一條街道似乎是很僻靜的,阿貴沒看出有一個行走的人影。他找一塊靠著牆的水門汀砌成的階沿坐下,覺著非常地疲倦。兩眼隻是想合起來,雖然用力阻止,但結果是無效。阿貴入於半睡不睡的狀態中了。忽然他如夢初醒也似的,驚嚇得一顆心隻是勃勃地跳;他覺得他是太疏忽了。“如何能拿著一支手槍在街上睡覺呢?如果被人家看出來了,那時將怎麼辦?若手槍被人偷去或是奪去,那豈不是什麼事情都完了嗎?……”阿貴想到此地,不禁責備自己做事太荒唐了,幾幾乎誤了正事。他用手又將手槍全身摸了一摸,覺著它還是依然無恙,不禁又很滿意。但是兩隻眼皮隻是不聽阿貴腦筋的命令,拚命地要合攏起來,這真是討厭的事情。將手槍放在衣內罷,可是阿貴穿的是一套短衫褲,實沒有地方可以把手槍藏起來,而不使人看見。用一張紙把手槍包起來罷,但是在夜裏到什麼地方去找紙呢?……阿貴想來想去,想不出一個妥善的辦法。“把小褂子脫下來罷,將手槍放在小褂子內包好,豈不是很妥當麼?”這一種思想最後把阿貴的困難解除了。他將手槍用小褂子包好之後,便放在腹部與大腿的中間,並用袴帶係好,使它不致於被人偷去。這樣,阿貴可以安然地讓著自己的眼皮合攏了。小褂子脫下之後,阿貴的上身完全是赤露著,幸而是在暑天的夜裏,不感覺什麼寒冷。可是也就因此,阿貴的赤露的身體,不免要大受蚊蟲的侵害了。阿貴始而還用兩隻手驅逐蚊蟲,可是因為睡神的催促,也就慢慢地,昏昏地,走入夢鄉了。
……阿貴走到一處不知名的所在。周圍是起伏的山丘,滿山丘都繁殖著美麗的,鮮豔的花木。山丘的腳下,平鋪著一望如鏡的湖水,湖水上飄浮著許多幽雅的小舟,小舟上坐著快樂的男女。樹林深處,顯現著高聳的樓閣,似乎那裏住著的是隔絕了塵世的仙人。阿貴徘徊在綠湖的岸邊,恍惚不知何來,更不知何去。一陣一陣的薰風吹得阿貴神清氣爽,仿佛如升上了天。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呢?”阿貴一麵瞻眺,一麵想道,“我從沒有來過這個地方。這恐怕是仙境罷?這恐怕就是所說的天國罷?這個地方真好,就是在此地能住一天也是好的!世界上也有這樣好的地方,我真是料不到呢!從前也聽說過什麼仙鄉,什麼天國,但總是不相信實有其事,不料現在我卻身臨其境了。”阿貴不禁微笑著而快樂起來了。目前的奇異的景物,清爽而芳香的空氣,從樹林中飛揚出來的鳥語,小舟上的幽婉而愉快的歌聲……這一切使得阿貴忘卻了自己,忘卻了人世。
“莫非我也成了仙了麼?……”阿貴正這樣在沉思的當兒,忽聽見有一個很熟的聲音在喊他:
“阿貴!阿貴!到這邊來嗬!”
接著又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
“快過來罷,我們在等你呢。”
阿貴不禁有點奇怪起來了。這裏是仙鄉,這裏是天國,怎麼會有人認得阿貴呢?……阿貴滿腹地狐疑起來,很有點畏怯也似的,慢慢地將臉轉過左邊來,搜索喊他的人的所在;他不敢遽行答應。離阿貴站立著的地方,有百步之遙,靠著山坡腳下的一條長的靠椅上,坐著一男一女,這時正向阿貴招手呢。阿貴始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是看得花了,但是詳細地審視一下,覺著第一眼並沒有看錯。
“這卻奇怪了!他倆為什麼在這兒呢?他倆不是已經死了嗎?……我難道說遇著鬼了不成?……”阿貴一邊想,一邊將兩足慢慢地移動,走向這兩個人的地方。等到隻有幾步距離的時候,阿貴還是不敢開口,生怕認錯了人。
“啊哈!阿貴,你也來了嗎?”那個年輕的男人先立起身來,這樣地歡迎阿貴說,“久違了呀!你還記得我嗎?啊?”
阿貴這時也連忙快走幾步,走向那人的麵前,將他的兩手握著,很歡欣地說道:
“原來全發哥你在這裏嗬!你近來好嗎?我真掛念你呢!”
“阿貴!你還認得我嗎?”那個女子依舊坐著,這樣微笑地問阿貴。阿貴連忙將李全發的手放開,走向女子的麵前說道:
“沈先生!我怎麼不認得你呢?我是永遠忘記不了你的,你曉得嗎?唉!沈先生!你知道我是怎樣地紀念著你嗬!……”
阿貴說到此地,不知怎的,覺著臉上有點發燒了。他將頭低下,輕輕地,如同膽怯也似的,繼續向沈玉芳問道:
“沈先生是同全發哥一塊兒到這裏來的嗎?來了很久了嗎?”
沈玉芳點一點頭,笑著說道:
“是的,我是同全發一塊兒來的。你曉得嗎?我同全發已經結婚了……”
阿貴覺著臉上的火更燒得厲害了。一顆心隻是跳動著,似乎又有點發痛;這時阿貴才明白自己是在愛沈玉芳,並且愛情是很深的;現在她說她已經與全發結婚了,這實在給他一個很大的打擊。雖然阿貴承認沈先生與李全發是很相配,是很好的一對伴侶,但是阿貴是在愛她嗬!……阿貴無論如何不能不起一點醋意。他抬起頭來向李全發瞟了幾眼,似乎嫉妒他的幸福,但即時又覺得這是不應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