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貴!你應當替我們道喜嗬!”李全發很得意地說。

“是的,我應當向你們道喜。”阿貴說這話時,帶著一點哭聲,現出異常可憐的樣子。但他轉而一想,以為自己這種態度是不對的,便強做鎮定的樣子,向他倆笑著說道:

“你倆真是有福氣嗬!”

“這也是由心血換來的嗬!”李全發將阿貴拉到與自己並排坐下,說道,“你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嗎?”

阿貴搖一搖頭,表示不知道。李全發繼續說道:

“這裏是革命黨人的天國。凡是在人世上,為著窮人,為著大多數人爭自由,為著反抗統治階級的壓迫,而被犧牲了的一些革命黨人,都到這裏來,都住在這裏。阿貴你明白了嗎?你看這裏好不好?山是山,水是水,花是花,鳥是鳥,該多麼美麗嗬!這裏是很平等自由的,什麼壓迫都沒有。你看,那些小舟上的唱歌的男男女女,他們生前都是很英勇的革命黨人呢。這裏隻有很英勇的,很忠實的革命黨人才能來,其他的人是不能夠的。”

李全發環視了一下,停一兩分鍾後,又繼續麵對著阿貴說道:

“阿貴,你曉得嗎?隻有象我們這一類的人,才配入這美麗的天國。我們的靈魂是純潔的。我們隻知道民眾的利益,為著正義奮鬥,什麼犧牲,艱難,危險都不怕。阿貴,你說可不是嗎?”

阿貴點一點頭。這時坐在阿貴左邊的沈玉芳忽然笑道:“全發!你真不害羞,在這裏表功勞呢。你曾做出多少有益於人類的事來?”

阿貴轉過臉來,看見沈玉芳向李全發說話的神情,是異常地溫柔,親密,宛然他倆是一對很和愛的夫婦。這又不禁引動了阿貴的嫉妒和羨慕,但阿貴即時又把這種情緒按下去了。他恐怕他們覺察出來他這時的心境,便連忙接著向沈玉芳說道:

“沈先生!全發哥所說的話是真的呢。隻有象你們這一類的人才能進入天國,尤其是沈先生你……”

阿貴笑著不說了。沈玉芳似乎沒聽見阿貴的話,這時她的目光注視著湖水的波紋,大約在想什麼。阿貴又轉過臉來望一望李全發。李全發帶著滿臉的笑容,很有趣地望著那對麵山丘間的亭閣。三人都沉默下來了。阿貴趁著這沉默的機會,仔細地將他倆瞟視了一番,見著他倆還是原來的模樣:沈玉芳穿著女學生的裝束,白的上衣,青的裙子,顯現得是異常地素雅;她的麵孔依舊是很清瘦,然而在清瘦中,顯現出有一種很壯健的神氣;笑迷迷的兩眼依舊是從前那般和藹而可愛。李全發的裝束還是工人的模樣,這時穿著一身很潔白的小褂褲,麵容依舊是從前那樣白皙中帶著微微的紫黑;他的兩隻大眼炯炯有光,顯現出他是一個很精明強幹的青年。

“他倆難道說成了仙不成嗎?”忽然阿貴腦中起了一層波紋,很狐疑地這樣想道,“此地真個是天國嗎?我為什麼也來到此地呢?我難道說也成了仙不成嗎?難道說我已經離開人世了?奇怪得很!……”

“阿貴,你在想什麼呢?”李全發忽然將阿貴的右肩拍了一下,這樣地問阿貴一句;阿貴受了一驚,不禁忘卻了適才的疑思。他想問李全發許多話,但一時想不出,隻得兩眼帶著疑問的神氣向李全發注視著。李全發笑著繼續說道:

“你看,這天國裏真個是與人世不同罷。我們雖然為著勞苦的群眾而犧牲了性命,但是我們的純潔的靈魂,卻能夠享受這天國的幸福……”

阿貴不等李全發的話說完,便插著問道:

“那些作惡的人呢?他們生前作威作福,壓迫窮人無所不至,難道說死後都到地獄裏去嗎?地獄又在哪裏呢?”

“作惡的人自然都到地獄裏去嗬!他們的靈魂永遠是不會解放的,永遠埋在很臭很臭的糞堆裏。你曉得嗎?地獄在我們腳底下的一層,我們永遠立在他們的上邊。”

“算了罷,全發!”沈玉芳態度很嚴肅地插著說道,“這些話有什麼多說頭呢。我們的責任是在將人類完全改變好,將人世也造成天國一樣,阿貴,你說可不是嗎?我們現在在天國裏享福,這並不算什麼很光榮的事情,因為人世間還同地獄一樣嗬!阿貴!你回去努力罷!努力罷!這裏不是你所應當留的地方。你忘掉你的責任了嗎?張金魁還在那裏繼續害人呢!你的父母在吃苦,你的工友們在受壓迫,你難道都忘掉了嗎?去罷!去為我們複仇,去為被壓迫的人們複仇,去為你自己複仇,趕快去罷!……”

沈玉芳正在立起身來的當兒,阿貴忽然聽見一聲巨大的吼聲,接著就吹來了一陣狂風,不禁驚嚇了一跳。轉眼間,沈玉芳,李全發都消逝了影子;那起伏的山丘,平靜的湖水,美麗的花木……都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阿貴定一定神,將兩眼用手揉一揉,詳細地審視一下,原來自己坐在階沿上,一輛汽車經過他的麵前,去向還不甚遠。天色已黎明了,街上已有了稀疏的來往的行人。對過的店家正在那裏卸門,走出來了一個頭發蓬鬆,衣服不整的女人。阿貴慢慢地才明白,原來適才從夢中醒來。夢中的景象還是縈回於腦際,回憶起來覺著非常地偷快,阿貴願意長此地回憶下去。沈玉芳的微笑,花木的香氣,山水的清幽,……嗬,頂好是長此地回憶下去!忽然阿貴的一顆心戰動起來,恐慌得異常,如同遇著了什麼可怕的,危險的事情。他幾幾乎要叫出聲音來:“我的,我的手槍呢?”等到用手摸一摸小褂子,這才放了心,如得了救星也似的。

在他麵前經過的行人,有的很驚奇地瞟看他,有的很平常地把他當做乞丐,不注意地瞟他一眼,也就無事地走了。最後走來了一個十三四歲模樣的赤著上身的小孩子,在微笑著審視了他幾眼之後,很輕視地說道:

“癟三!你還沒睏好嗎?巡捕來了,謹防吃生活。”

阿貴想站起來給這個小孩子幾個耳光,教訓教訓他不該認錯了人,但是不知為著何故,僅僅地帶著恨看了小孩子幾眼,便低下頭來不去理他。小孩子見著這種神情,也就不則聲地走開了。

“天已經亮了,我到什麼地方去呢?”阿貴很不願意地這樣想道,“老坐在此地,終久不是事情,我應當去找張金魁去……”阿貴想著便立起身來了。他很小心地又複將小褂子卷一卷拿在手裏,生怕露出什麼痕跡來。他開始挪動腳步,但究竟應向哪一個方向走去,連他自己都不曉得。大約走了幾十步的光景,已經到了小菜場的跟前,這時賣菜的鄉下人已經上市了。小菜場內漸漸地起了噪雜的聲音。在阿貴的前麵一個鄉下人挑著一擔黃瓜走向小菜場去,阿貴見著了竹籃內的黃瓜,不禁覺得肚餓而且口渴,想順手拿一條吃一吃。但阿貴終於不敢嚐試。等到用手向腰間摸一摸之後,他更為失望了,身邊連一個銅板都沒有!黃瓜有巨大的吸引力,阿貴的兩眼隻向竹籃內釘視著,口中幾幾乎淌下了涎液。賣黃瓜的人覺著有人在他後邊跟著,回頭望一望,見著阿貴的一副餓鬼的形象,便停住腳步,向阿貴開口罵道:

“癟三!你跟著我做啥事體呀?哼!謹防吃生活!”

阿貴也停住了腳步,將兩隻眼向賣黃瓜的人翻了幾翻,但終於沒說出什麼。賣黃瓜的人罵了之後,又繼續著走自己的路;阿貴很癡呆而又憤恨地目送了他幾步,想趕上前去將他的擔子踢翻,並且痛快地打他一頓,但想了一想,也就把念頭打消了。“如果我能得到一條黃瓜吃一吃嗬!……”阿貴越在黃瓜身上著想,越覺得肚餓口渴,從口中要淌出來涎液。這時對於阿貴,一條不值錢的黃瓜,簡直比什麼人參燕窩還寶貴。“唉!……”最後阿貴歎了一口長氣,轉過身來,向右邊的一條街道走去。

街上的聲音逐漸鼎沸起來:汽車聲,馬車聲,行人的說話聲……混合成了一片轟轟的煩雜的音樂。在街上來往無數的行人中,阿貴是一分子,但別人是因為有事,——也許是上工,也許是買東西,也許是……但是阿貴就如遊魂也似的,清早就在街上行走,到底是因為什麼呢?阿貴自己沒想到這些,更沒有心思顧及到別人的閑事。這時所擾亂他的,就是一個問題:肚子餓了和口渴了的問題。阿貴很想不再想關於黃瓜的事情了,但是黃瓜的魔力在引誘他:黃瓜!黃瓜!黃瓜嗬!……阿貴低著頭,一邊走,一邊總是想著黃瓜,那又可以充饑,又可以止渴的黃瓜。已經走到什麼地方來了,現在在哪一條街上行走,阿貴都不曾注意。忽然一陣什麼香氣,衝到阿貴的鼻孔來;阿貴停住腳步,向四外望一望,原來他走到一家燒餅店的門口了。一個老頭子和一個小孩子正在爐上烤那又香又酥的油餅,這不禁給了阿貴一個很大的刺激。燒餅店的樓上就是茶館,阿貴隱隱地聽見飲茶人的談話和茶杯的響聲。小孩子等油餅烤好了之後,便拿了一盤,送到樓上去了。阿貴知道,這是送給樓上飲茶人做點心吃的。在這裏可以解決肚子餓了和口渴了的問題,阿貴不妨也走上樓去。但是阿貴身邊連一個銅板都沒有,有的隻是一支手槍,但手槍在這裏當不得錢用,而且不能被別人看見。於是阿貴隻得遠遠地望著那又香又酥的油餅,而僅聞聞它們的撲鼻的香氣而已。

忽然有人將阿貴的右肩用手拍了一下,將阿貴嚇了一跳。接著一個很熟的,同時又是一個很可討厭的麵孔,在阿貴的麵前呈現著了。這是一個形似工人模樣的,三十幾歲的中年人,身上穿著一套山東綢的小褂褲;大而不正的口中露出幾粒金牙齒,兩眼射著狡獪而邪鄙的光,一望而知道是一個心術不良的小人。阿貴刹那間不知所措,隻將兩眼向人愕著。這人還是將右手放在阿貴的左肩上,故意做著很親密的樣子,笑道:

“阿貴,你在這裏嗎?我正要找你呢。”

阿貴沒有回答他,接著他又說道:

“聽說你被廠裏開除了,我心裏真掛念得很呢。我有很重要的話同你講,不料在這兒遇著你了。好極了!我們上樓吃一杯茶罷。”

阿貴一言不發,形似木偶一般,隨著這人上樓;心中卻狐疑不定:這人與阿貴從沒發生過關係,同時阿貴知道他是一個很危險的壞人,現在忽然莫明其妙地向阿貴表示好感,這到底是一回什麼事呢?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麼藥?他有什麼話要與阿貴講?在阿貴身上起了什麼念頭?……但是阿貴雖然滿腦子裏起伏著疑惑的波浪,同時卻又很高興:上樓吃茶,這意思就是說阿貴現在可以解決自己所不能解決的問題了。

上了樓之後,撿了一個臨街的位置坐下。這人很闊綽地將茶房喊到麵前,吩咐吃什麼茶,要多少油餅,倘若另外有什麼點心也可以拿來。阿貴見著他那種神情,很覺得討厭,但是因為要解決自己肚子的問題,也隻得等著看他的下文。阿貴很知道他的曆史:他曾在 S 紗廠當過工頭,後來工頭不做了,變成了一個官廳的包探;現在他是一個官立的紗廠工會的委員……在最短的時間,阿貴不能將他的惡跡一一地回憶起來,因為他的惡跡太多了。他雖然與阿貴沒發生過直接的關係,但他是阿貴所最恨的人中之一。如果今天不是阿貴餓了,渴了,那阿貴一定是要拒絕與他同一張桌子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