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貴還是繼續沉默著,與他同桌子的人似乎一時也找不出什麼話來說。等到茶房將茶和點心都拿來了的時候,這個為阿貴所討厭的人,才殷勤地向阿貴笑道:

“吃嗬,阿貴!別要客氣嗬!我們都不是外人……”

當阿貴伸手拿油餅的時候,忽然覺著有點羞辱,臉孔不禁紅將起來。這對於阿貴的確是意外的事情:他,一個為阿貴所討厭的人,一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壞蛋,現在居然向阿貴施恩惠,請阿貴吃東西,而阿貴也就䩄顏地不加拒絕!這簡直是羞辱,羞辱,羞辱嗬!……阿貴一刹那間覺著實在太羞辱了!但因為肚子太餓了,阿貴終於拿起一塊油餅向口裏送去。

“阿貴!”這個為阿貴所討厭的人一邊吃茶,一邊繼續向阿貴說道,“我聽說你被廠裏開除了,我心裏真不安呢!不料他們也把你開除了,這真是不應當的事情。昨天我見著了張金魁,還把他罵了一頓,阿貴,你曉得嗎?”

“盛才……盛才先生!”阿貴不知怎樣稱呼他為好,躊躇了一忽,才說出了先生兩個字來。“承你的好意,我謝謝你。”

“阿貴!別要說客氣話罷!我們都不是外人,說什麼謝不謝呢?真的,我聽說你被開除了,心裏實在有點氣。昨天我向張金魁說,阿貴是一個很忠厚的孩子,就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也應當原諒一點才是,怎麼就把他開除了呢?他說,隻要我李盛才擔保,那他張金魁還是可以把你王阿貴收回廠裏去的。我說,我自然是可以擔保你的。阿貴,你願再進廠裏去嗎?”

阿貴沒有做聲。李盛才不顧及阿貴臉上的表情,還是繼續很得意地說道:

“阿貴,你或者不知道我李盛才是什麼樣子的人。不瞞你說,我的良心是再好沒有的了。隻要我能幫助人家的時候,我都盡力幫助。我看你是一個很忠厚的人,所以我硬要張金魁把你重新收回廠裏去。”

李盛才說到此地停住了,兩眼望著阿貴,似乎等待阿貴表示對於他的感激,但是阿貴低著頭吃茶,在形式上很冷淡地對於李盛才所說的一切,在內裏卻暗暗地想道:“我再進廠和不再進廠與他李盛才有什麼關係呢?他這樣地幫助我,到底懷著一種什麼意思?他說他的良心很好,我的乖乖,他的良心真好!他隻當作我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呢!……”李盛才雖然沒有得著阿貴表示感激的回答,但他以為阿貴是一定很感激他的。被廠裏開除了,這是怎樣大的災禍!李盛才能將阿貴重新轉到廠裏去,這對於阿貴是何等大的恩惠!阿貴不但要感激他,而且要永遠地懷念著他而不忘!……本著這種意思,李盛才並沒覺察到阿貴對於他起了什麼疑慮和輕視。吃了一個油餅,吞了幾口茶之後,他轉入了教訓的態度,繼續向阿貴說道:

“不過阿貴你的年紀很輕,年輕人做事總有些錯誤。你這一次被廠裏開除了,固然是張金魁的糊塗所幹出來的,可是你也有些不對的地方。譬如你同他們組織什麼工會哪,說一些資本家不好的話……老弟,莫怪我說你,這實在是不對的事情。我知道你很喜歡革命,今年春天你同李全發幾幾乎天天在一道兒,向工人宣傳什麼增加工資,減少時間,反對資本家……那時我想勸勸你,可是怕你不相信,所以我也就沒做聲。好,到後來革命革得好,李全發把頭都革掉了,你說這倒何苦來!我老實向你說一句,什麼革命不革命,這都是瞎鬧,千萬別要上他們的當!老弟!我們千萬別要做豬頭三!革命把頭革掉了,那才不上算呢。我們活著不好,要去把頭送掉幹嗎呢?什麼革命革命,老實向你說,隻有豬頭三去做這種傻瓜的事情。你看看,李全發因為革命把頭送掉了,這倒何苦來呢?啊?唉!因為什麼革命革命的,也不知死了多少豬頭三!”

“盛才先生!”阿貴忽然抬起頭來,向李盛才問道:“你現在不也是天天在喊革命嗎?”

“哈哈!”李盛才笑起來了。他的金牙齒在阿貴的眼中放光,這更增加了阿貴厭惡的心情。“阿貴!你真太老實了!你難道不懂得現在我們口中所喊的革命嗎?哈哈!我們的革命是很安全的,越革越有好處,越有錢用,不象李全發的革命把李全發的頭都革掉了。革命也有許多種類呢。如果你王阿貴跟著我一道兒革命,那我保管你永遠不會被廠裏開除,而且弄得好,也可以得到一個小官做做,多弄幾個錢用用。老弟!你曉得嗎?人一輩子頂要緊的,是快活快活;能夠弄錢的時候,就多弄幾個錢快活一下,旁的什麼都是狗屁!現在是我們弄錢的時候了,隻要能弄到錢,管他媽的什麼革命不革命。我現在也天天喊著革命,可是我們的革命是官的,不但沒有危險,而且可以升官發財,這種革命,阿貴你說,何樂而不為呢?”

阿貴聽了這一片話,又見著李盛才那種得意的神情,不覺異常地憤恨,想打李盛才幾個耳光,教訓他一番,但轉而一想,又覺得不值得。李盛才仍然沒有覺察出阿貴的意思,還是繼續說道:

“阿貴!現在是我們快活的時候了。一個人在世上應當放聰明些,別要太拘板了。李全發何嚐不是一個好人呢?可惜他走錯了路,結果弄得糟糕之至。阿貴!請你聽我的話是不錯的。你的年紀很輕,還不知道世道是什麼味呢。我勸你把一切什麼革命的思想都拋掉,別要走錯了路。我李盛才雖然不是什麼出色的人物,可是阿貴你看,我現在是很愜意的:現在熱天到了,穿的是綢子做的小褂袴;工會的委員做做,身邊的大龍洋是不缺少的……你看可不好嗎?有的是門路,隻要人會找罷了。阿貴!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是一定要幫你忙的,那什麼進廠不進廠,還是一件小事。我可以使你有錢用,有好衣服穿,而且可以不受人家的氣。阿貴!我說的是老實話,並不同你開玩笑。我看你是一個很忠厚的人,不忍你走錯了路。要是外人,我能夠對你說這些話嗎?……”

“有的是門路,”李盛才越說越表示出一種得意的神情,而不注意到阿貴對於他所說的抱著什麼態度。“隻要人會找,阿貴,你懂得嗎?你現在是很倒黴的,我知道;不過這並不要緊,隻要你聽我的話,那即時就可以得到很好的事情做,包管你不愁缺錢用。你的家裏是很窮的,你不但應當多掙一點錢圖自己快活,而且應當多掙一點錢養家。你看你的兩位老人家是多麼可憐!你應當孝順父母嗬!……不過你應當明白:那什麼鼓吹罷工,組織工會,要求增加工資,反對資本家,一些傻瓜的事情,不但不能使你得到好處,而且有性命的危險,那李全發是一個例子,其他被捉去槍斃的也不知有多少。老實告訴你,這簡直不是門路。門路是有的,隻要你聽我的話。我實在看你是一個很忠厚的孩子,所以很想幫助你。阿貴,你願意我幫助你麼?啊?”

“你說了半天,”阿貴硬忍著火氣,勉強這樣地說道,“我簡直不明白是一回什麼事。你說你要幫助我。你到底怎麼樣幫助我呢?”

“怎麼樣幫助你?我說出來你就明白了。”李盛才將頭伸至阿貴的麵前,恐怕別人聽見也似的,輕輕地說道:“我們工會裏現在要找一個人當暗探,專門探聽工人開會等等的事情,薪水是很大的,一個月差不多有三十元的樣子。弄的好,多破幾回案子,還有另外的賞錢。這個差事真是再好沒有了。阿貴,你願意幹嗎?隻要我說一句話,這個差事是不會讓別人得去的。我看你是一個很可靠的人,所以我很希望你幹,幫你一點忙。阿貴,你說你願意幹嗎?機會是不可失的嗬!……”

阿貴覺著自己心中的憤火在熊熊地燃燒著,無論如何是要爆裂的了。他已經將拿著茶杯的右手縮到桌子底下,預備使力地給他一拳。但恰巧在這個當兒,茶房走來泡茶,並詢問還要添點心麼?……阿貴的決心被茶房所阻止了。李盛才料定阿貴一定是不會拒絕的。三十元一月的薪水,而且另外還有賞錢,而且事情並不困難,較之在工廠內做工,也不知要相差多少倍!阿貴沒有工作了,阿貴是一個很窮很窮的小子。忽然來了這麼一個好差事!阿貴應當感激而泣才是!阿貴應當向李盛才,這個天大的恩人,三叩首!在說了這一片話之後,李盛才也就等待著這個。但是阿貴卻具著別一種心理:不但不覺著感激,而且覺著一種莫可言喻的侮辱。這真是為聰明的李盛才所不能料到的了。

“阿貴”,李盛才沉吟了一忽,說道:“你與張應生認識嗎?”

“我與他是認識的,你問他幹什麼?”

“你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嗎?”

“不知道。”阿貴即時在李盛才的眼光中,明白了他問張應生的意思,不禁替張應生危急。“這小子又在打張應生的念頭了!……”阿貴一邊想,一邊又輕輕地,就同聲音有點顫動也似地,重複了一句:

“我不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

李盛才很審問地看了阿貴幾眼,接著便又伸著頭向阿貴輕輕地說道:

“阿貴!你要說實在話嗬!如果你真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你就應當告訴我嗬!如果你告訴我,我即時就可以拿二十塊洋錢給你做報酬。好機會是不可以失去的!我一定要盡力地提拔你。阿貴,一個人不能太拘板了!當有錢的時候就要拿錢,不必問到別的事情。況且張應生又不是你的好朋友,何必為著他隱瞞呢?阿貴,你要曉得,你即刻就可以拿到二十塊大洋嗬!……”

忽然啪啪的兩聲,阿貴照著李盛才的麵孔重重地擊了兩掌。李盛才隻顧說話,未提防到這個,霎時間被阿貴擊得昏麻而糊塗了。阿貴掌擊了李盛才之後,即時拿起自己的小褂子很迅速地走下樓去,並沒曾顧及到茶客們對於他的這種行動是如何地驚異。……

阿貴走了幾十步,忽然在擁擠的人眾中立住了腳步。他很失望地自對自地說道:

“我為什麼不把他打死呢?唉!我忘記了!張應生的手槍在我的手裏,他想害張應生,我頂好用張應生的手槍將他打死!唉!我真是糊塗!……他比張金魁還要壞嗬!張金魁不過是害了我的身體,並沒曾傷及我的良心;而他卻想用金錢來把我的良心買去。他不但自己做惡,而且要誘惑別人同他一道做惡,真是罪該萬死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