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錢不賞錢,我倒不在乎,”阿貴冷笑一下,很平靜地說道:“不過請你別要告訴人這是我說的。”
“這個自然!這個自然!請你就帶我去罷!”
“不過現在他們在開會。我可以先帶你到他們開會的地方去。劉先生,他們這些人真聰明呢!他們現在不在屋內開會了,一大批人在屋子內,總是有危險的。現在他們到曠野無人的地方開會。 S 園的後邊,那裏就是他們常常開會的地方。現在你願意去偷偷地看看嗎?我們可以裝著走路的人……”
“好極了!我們就走罷!”
他們開始向 S 園進行,並排地走著談著。這時阿貴的一顆心是很平靜的,而且能很機敏地找出許多話與劉福奎說,說得劉福奎毫不相疑,信以為真。阿貴覺得這對於他自己,簡直是很意外的事情:阿貴素來不是一個會說話的人,現在為什麼能有這些話說?他這時心中的打算是怎麼樣想出來的?……阿貴不禁覺得有點奇怪了,就好象他現在已經變了別一個人,不是先前的阿貴了。這是因為什麼呢?阿貴忽然變成了一個很聰明的人,真是怪事!
已經走到田禾的中間了,四外絕少人影。野外的曠闊,田中禾色的青蔥,南風的溫和,這一切使疲倦的阿貴快暢得許多,不禁一時地為野景所引誘住了。阿貴這時有一種特殊的感覺,似乎領略到自然界的秘密,倘若他會做詩,那他將吟出來很美麗的詩句。但他是一個普通的,沒受過教育的工人,就是有詩意也表現不出來。他隻會說出一個字來:好!好!
阿貴幾幾乎把他的同路者忘掉了。為什麼他要把這個偵探引到曠野來?他將怎麼樣對付這個偵探?……一瞬間他幾幾乎都忘掉了。他這時隻感覺得自然界的美麗。過慣工廠生活的阿貴,很少與空曠的自然界接觸過,現在偶一接觸,他便感覺到那說不出來的,令人神往的神秘。
“阿貴!如果我們能破壞他們的機關,能把張應生捉住,那我們一定要得到很多的賞錢呢。你的工也可以不做了。”
阿貴對於自然界的領會,一瞬間被劉福奎的話所妨礙了。他即時便想起來了自身的任務。他原來今天到曠野來,並不是為著來領略自然界的美麗嗬!……他聽了劉福奎的話,不禁暗暗覺得好笑。破壞機關……把張應生捉住……賞錢……我的乖乖!今天阿貴請你去領賞罷!
“這些事情都要靠劉先生你了。我阿貴不過來幫幫你的忙罷了。”
劉福奎聽了阿貴的話,一雙賊眼快活得要合攏起來了。“阿貴!你真是一個好孩子嗬!”
阿貴回他一笑。
“劉先生你前走罷,我要小便。”
阿貴小便後,順手將地上的一塊拳大的石頭拿起來,——劉福奎隻顧前走,毫沒覺察到這個。阿貴趕上幾步,對準劉福奎的頭部拚命地擲去,不巧隻中了劉福奎的右耳。劉福奎回過頭來,即刻用手向腰間摸索手槍,口中狠狠地罵道:“你這小王八羔子,你敢算計你老子嗎!”
劉福奎已經將手槍拿出來了。阿貴見勢不對,不禁有點慌張起來:怎麼辦呢?跑嗎?來不及了!……阿貴情急起來,也隻得連忙將卷在小褂子內的手槍拿將出來。這時阿貴並沒來得及想到這支手槍能否放得響,便舉起來向著劉福奎就放。隻聽啪的一聲,劉福奎已經應聲而倒了。阿貴的手槍恰擊中了劉福奎的胸部……
阿貴打死人了,但是阿貴不能即刻就相信真正地把劉福奎打死了。難道說他王阿貴,一個未滿二十歲的孩子,從前連一隻小雞都沒殺過,現在居然能這樣容易地打死了一個人?阿貴實在有點不相信自己!轉瞬間不過經過了一場幻影也似的,阿貴並沒感覺到真的發生了什麼危險的事實。但是劉福奎卻真的死了!……過了一兩分鍾之後,阿貴慢慢地,不十分堅決地,走到劉福奎的屍身前,過細地審視了一番,見著劉福奎真是死了:麵色變成了慘白,白夏布長衫的胸部呈現著殷紅的血跡,四肢連動都不一動。劉福奎真是死了!……
“為什麼他的手槍放不響呢?”等到見著躺在地上的劉福奎右手裏的手槍,阿貴不禁有點奇怪起來了。於是躬起腰來將手槍拿起一看,原來是一隻空手槍,內裏沒有裝著子彈。阿貴不禁長長地吐了一口長氣,心中暗自慶幸:這大約是沈玉芳和李全發在天之靈罷。他大約今天應該死在阿貴的手裏。
阿貴殺死人了!阿貴這時的一顆心應當很劇烈地跳動。殺人是何等非常恐怖的事情!但是阿貴很平靜的,絲毫不感覺到有什麼恐怖,宛如做了一件很平常的事情。這是何等地奇怪嗬,連阿貴自己也不明白這個道理。阿貴大約還記得:那是今年的清明節,阿貴的爸爸和媽媽費了幾番的討論,決定將家中所養的一隻雞殺了過節。這對於阿貴的一家,簡直是一個很大的紀念日!殺雞過節,這是從前所沒有的事,但是今年卻開了一個創例!尤其阿貴的小妹妹,因為這件事情,直喜歡得跳將起來。阿貴當然也是很喜歡的。
“阿貴!你把雞殺了罷。”
阿貴的母親命令阿貴執行殺雞的任務,阿貴的一顆心不禁跳動起來,但又不好意思拒絕。阿貴已是快到二十歲的人了,難道連一隻雞都不敢殺麼?那末,他有什麼用處?他應當活活地羞死嗬!……結果,阿貴是做殺雞的預備了:左手拿著待死的,極力掙紮的雞,右手拿著菜刀,預備就放在雞頸子上麵去。但是奇怪,菜刀隻是不聽阿貴的命令,幾幾乎在阿貴的右手中要搖落下來。阿貴試幾試,但終於沒有下手。他的一顆心是那樣跳得厲害!……
媽!我不敢殺,請你來殺罷!”
阿貴最後這樣很難為情地向他母親說了。這是過去不久的事情。一個連雞都不敢殺的人,現在為什麼居然能殺人?為什麼殺死了人之後,一顆心毫不感覺到一點恐懼呢?奇怪!這個道理連阿貴自己也不明白!
阿貴如木偶一般,立在死屍的旁邊,注視那慘白的麵孔,殷紅的血跡;似乎如有所思,但思想的波紋並不清晰。一支空手槍從他的右手重新落到劉福奎的身邊。
“我應當跑嗬!我殺死了人……”阿貴忽然明白了他做了的事情的意義。於是他跑了。跑了幾十步之後,向周圍望了一望,見無來往的行人,便一時地又停住了步。“我應當摸一摸他的身邊,看有沒有什麼東西。”這種思想又引得阿貴回頭走到原地。在劉福奎的腰間的荷包裏,阿貴摸出了五元的兩張鈔票,三塊現洋,及一些零碎的銀角和銅元……
阿貴快活起來了。阿貴現在有錢用了。這對於阿貴是意外的賞金,——這不是由於他報告了張應生的地址,而是由於他,王阿貴,打死了張應生的敵人。這幾個錢是小事,而由這幾個錢身上表現出來阿貴對於張應生的功績來,這確是很大的事。阿貴想起張應生來了:他,張應生,也許現在在家裏吃中飯,也許在那裏開會,也許正坐在椅子上低著頭想自己失去的手槍……但他曾料到阿貴用他的手槍,為他打死了他的敵人麼?大約是料不到。阿貴想到此地,不禁很得意地,很矜持地微笑了。
田野間的空氣是異常地新鮮。炎熱的日光為雪所掩蓋住了,所以天氣覺著更為風涼。阿貴覺著,頂好能在這田野間的草地上睡一長覺,但是阿貴還有別的使命,阿貴還沒達到最重要的目的,阿貴不可在此過於勾留。而且他應該遠遠地離開殺死劉福奎的地方,免得發生什麼不幸。而且他現在肚子也很餓了,要回到街上去買東西吃。今天早上始而受了賣黃瓜的人的一場辱罵,後來又很羞辱地吃了李盛才所買的油餅。想起來那真是羞辱!但是阿貴現在有錢了,阿貴現在不但可以買黃瓜吃,不但可以買油餅吃,而且可以進菜館內吃一點較好的東西。阿貴從沒進過大菜館內吃過東西,今天阿貴是可以試一試的了。
當阿貴走到 G 街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鍾了。阿貴聽著了自己肚子內的響聲,急於要尋一家飯館。最後阿貴尋著了:一家大的菜館在街的左邊,它的招牌是“京蘇大菜,漢筵歐席”,與它斜對麵的,是一家很蹩腳的小飯館,它的一副小招牌上寫著什麼字,已經腐黑得看不清楚了。問題來了,進大菜館呢,還是進小飯館呢?……阿貴躊躇了一忽,覺得自己的樣子,不象大菜館的顧客,免得進去被茶房趕將出來。而且他,王阿貴從來沒進過大菜館,不知道那裏是什麼規矩;也許那裏的菜名字與普通兩樣,也許那裏是另外的吃法,也許……他媽的,鬼曉得!阿貴有打死劉福奎的勇氣,現在卻沒有走進大菜館的勇氣。
“窮人還是吃窮人的飯罷,”阿貴最後走入小飯館了。阿貴坐下後,要了幾碟小菜,並要了一小壺花雕,——這確是一件小新聞!阿貴素來是不吃酒的,今天居然也吃起酒來!這莫非是他要為自己慶祝勝利麼?
阿貴一麵吃酒,一麵想著今天下半天所應當做的事情。手槍既然是可以放響了,那末就可以大膽地對付張金魁了。阿貴現在有了經驗,決不會再膽怯了,決不會再不敢敲扣張金魁的大門。吃晚飯的時候,張金魁一定回到家裏,就在那時下手罷。哼!張金魁!惡貫滿盈的張金魁!今天你要過你最後一天的生活了!……阿貴想至此地,好生得意起來,不禁痛飲了一杯。阿貴的臉孔不禁有點紅了,充滿了勝利的笑容。
“但是到吃晚飯的辰光,還有幾點鍾嗬,在這幾點鍾之內,我將幹些什麼呢?”阿貴忽然想起來了這個問題,不知怎麼樣消磨這幾點鍾的光陰為是。最後,他決定走向大世界去。在那裏他可以很快地度過這幾點鍾很討厭的光陰。而且他很久沒有到過大世界了,現在也不知那裏又添了些什麼新花樣。阿貴最喜歡看的,是那京戲場中的《狸貓換太子》,那雜耍台上的令人發笑的雙簧。“好!今天趁這個機會去逛一逛罷!”阿貴吃了飯之後,便走向大世界來了。
他先走入京戲場,可惜今天所演的不是《狸貓換太子》,而是什麼《紅蝴蝶》,阿貴未免有點失望。但是阿貴終於坐下了。阿貴想暫時拋開一切的想念,而專注力台上的演戲,但是阿貴無論如何不能夠。一忽兒他覺得他前麵坐著的一個人有點象張金魁;一忽兒他覺得隔座的女人的臉上的粉搽得太厚了;一忽兒他覺得他的媽媽在家裏為著想他而哭泣……腦海裏無論如何清除不了這些討厭的印象!因此,阿貴雖然兩眼向戲台上望著,但他聽不著演唱的聲音,更不能辨明那戲中的情節。阿貴有點不耐煩再看下去了,便走出了京戲場,無目的地在院內逛來逛去。
阿貴隻等天黑,隻希望電燈快亮!阿貴覺得時間故意同他為難也似的,他需要它走快些,但它總慢慢地折磨人!總慢慢地如胖子走路也似的,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