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在大世界的院內,已能看出那衝入雲霄的英美煙公司的電燈閃灼的廣告:紅錫包幾個字的底下,那露天的大鍾計時針已經走到六點了。已經是時候了,阿貴應快快地去辦自己的事情。遊逛大世界的人都是閑人,而阿貴卻負有很重要的使命,卻有一件驚人的事情要待他去完成。
阿貴於是走出大世界,而向 W 路走去,那裏住著張金魁,那裏是阿貴報仇的目的地。
又到了張金魁的門口了。阿貴的一顆心不禁又有點跳動起來。阿貴的兩耳尖起來,靜聽一聽屋內的動靜:客堂內有碗筷的聲音!接著便聽出張金魁的說話。他們原來正在吃晚飯,這正是動手的時機。阿貴應當即刻敲門,敲門進去……阿貴來幹什麼呢?
經過幾次的嚐試,阿貴終於把門敲了。
“是誰個呀?”一個女人的聲音。
阿貴應當怎麼回答呢?答應“我是王阿貴”?不妥!不妥!那時阿貴將進不了門去,而且恐怕張金魁聽了“王阿貴”三個字,即刻便有了相當的防備。
“是我嗬!請開一下門,我有話說。”阿貴這樣含混地回答著說。一個女人將門開了,阿貴便走入了客堂。在方桌上橫頭坐著的,正在拿著碗吃飯的張金魁,見著走進來的是王阿貴,不禁兩眼瞪了一瞪,顯現出是異常地驚異。他將飯碗放下了。
“阿貴,你到我家裏來幹什麼呢?”
“我來同你談一談。”阿貴冷笑著說了一句。
“你有什麼事情要說?是不是李盛才叫你來的?”
阿貴點一點頭。張金魁的神情有點平靜些了。他又繼續說道:
“我對於你王阿貴,並沒有什麼惡感,隻要你此後不跟著他們胡鬧,我是還可以把你收回廠裏來的。阿貴,你是不是再想進廠裏來呢?”
“我來並不是為著什麼進廠不進廠,我來是為著要結果你的狗命……”
“什麼呀?”
“什麼?我要結果你的狗命!”
阿貴說著說著將卷在小褂內的手槍拿出來了。這時桌的周圍坐著的有兩個女人,一個不相識的男人,他們見著阿貴舉起手槍來,都嚇得跪將下來了。張金魁的膽量總算是大的,雖然有點驚慌,但還能向阿貴低聲下氣地說道:
“阿貴!這又何必呢?我與你並沒有什麼很深的仇恨……”
“沒有什麼很深的仇恨?你這個狗娘養的,你該害死了多少人!沈玉芳和李全發與你有什麼很深的仇恨,你為什麼一定要害死他們呢?你這個狗東西,哪一個工友不恨你!今天我可要代他們同你算賬了!”
啪的一聲,張金魁倒在地上了。這時兩個女人嚇得哭將起來。那個不相識的男人爬到桌底下,連動都不敢動一動。滿室中充滿了煙霧和彈藥的氣味……
阿貴見目的已達,便開門就走。這時弄內的景象還是依然地平靜,大約居民還未來得及覺察到發生了什麼事情。阿貴安然地走出弄口了。走出了弄口一二十步之後,忽然聽見警笛聲,忽然遙遙地聽見弄內喧嚷起來了……阿貴明白事情已經發作了,他應迅速地逃跑為是。這時弄口湧出了許多人眾,阿貴隻聽得他們亂雜地叫道:
“巡捕嗬!巡捕嗬!”
“殺死了人嗬!”
“凶手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呀?啊?”
“快追!快追!”
………………
阿貴聽到了“快追!快追!……”的叫聲,便即刻覺得他們向自己的身後追來,不禁加緊了腳步,慌忙地轉了一個路角。因為跑得太用力了,將一個站街的中國巡捕撞倒了;這個巡捕始而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繼而他看見阿貴手持著手槍在前麵跑,便即刻吹起警笛,可是他坐在地上,並不起身來追阿貴。阿貴不敢稍微回頭一下,似乎聽見後麵追來了的樣子,越加拚命地跑得快起來。也許並沒有人來追他,也許他聽見了後麵的馬車聲,電車聲,或者是人力車夫的喘氣聲……就疑惑是有很多的人來追他了。在跑的過程中,他曾與幾個行人相撞,被撞的行人當然要憤怒地罵他,但他卻不顧到這些,隻是想保全自己的性命……
最後他跑到一所荒僻的空場,在這裏沒有電燈的閃耀,隻有幾個很稀疏的來往的人影。空場上堆積了幾堆磚瓦木板,大約是預備在此地建築房屋的。阿貴找一個黑影比較濃厚的地方坐下,為著使人看不出他的形象。渾身跑得大汗淋漓,手槍的身上幾幾乎為汗水所濕透了。找不出別的東西拭汗,阿貴將小褂當做手巾。阿貴跑得太疲乏了,阿貴應當好好地休息一下。菩薩保佑!阿貴總算是逃脫了!阿貴總算是沒有被一般巡捕豬玀追上!……涼風一陣一陣地吹到疲乏的身上,更覺得異常地舒適。阿貴在慶幸與舒適的感覺裏,想好好地躺在木板上盡量地睡一覺。是的,現在是阿貴休息的時候了!阿貴的目的已經達到,阿貴已經不再對那一隻小黃螞蟻抱愧了!阿貴還有什麼可想的呢?阿貴應當休息了!……
在兩天以前,他,王阿貴,還是一個柔順的孩子,還是一個被人欺侮的工人,不但別人沒有想得到他會有異常的驚人的行為,就是他自己,也沒曾夢到會有今日的事情。在一天之內他殺死了兩個人,而且這兩個人在社會上的地位,比他高得多少倍,這難道說不是可驚的事情嗎?以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孩子,而居然做了殺人的凶手!這實是非同小可嗬!……阿貴自己想來,也未免有點奇怪!從前不敢殺雞,現在居然殺了人,這其中的秘密,連阿貴自己也想不透。現在的阿貴不是兩日前的阿貴了。阿貴自己覺得兩日前的阿貴已經死去了,永遠地死去了。
阿貴又是何等地滿意,何等地高傲!兩日前,張金魁在阿貴的麵前是那般地威風凜凜,聲勢赫赫;是那般地把阿貴不放在眼裏,是那般地欺侮阿貴,而且打碎了阿貴賴以維持生活的飯碗。兩日前,據阿貴所知道的,張金魁是工人中的霸王,張金魁是得意的驕子……但是今天?今天張金魁卻死在阿貴的手裏!張金魁曾害死了沈玉芳和李全發,或者還害死了很多其他的人,但是阿貴今天卻能為這些人們複了仇!阿貴不但不象其他工人一樣,忍受張金魁的欺侮,而且打死了他的仇人。這是何等地足以自豪!……阿貴想到這裏,不禁很愉快地微笑了。
阿貴還記得:那是上禮拜的事。張金魁在工廠的院內,辱罵一個年約四十幾歲的織布間的工人:
“你是活豬玀!做事不當心!……機器弄壞了!……你做的生活很蹩腳!……請你滾蛋,娘個造皮!……”
這個被辱罵的工人,低著頭,很柔順地不敢露出一點反抗的神情。他是那樣地可憐,那樣地卑怯!他結果是被開除了。後來阿貴也就毫沒聽出一點他預備報複張金魁的消息。
想到當時的情況,阿貴現在似乎有點不明白了:一個人怎麼就同豬一般受人辱罵呢?這怎麼能忍受下來呢?難道說他沒有靈魂?難道說他生來就是賤骨頭?隻有豬才能無辜地受人宰割,平白地受人辱罵!而人?人應當有點反抗的精神嗬!沒有反抗精神的人,那不是人,那是豬嗬!……
“如果每一個被欺侮的人,都能象我王阿貴一樣,那世界將變成了一個什麼樣子呢?”阿貴忽然給了自己這麼樣一個問題。阿貴仰著麵孔,看一看天上的繁星,很深沉地思索了一忽。思索的結果,他決定了:那時的世界將變成了一個很平等的世界,因為誰個也不敢欺侮誰了。現在的世界弄得這樣地不平等,這完全是因為被欺侮了的人不敢反抗的原故。如果都象我王阿貴一樣,那世界上的什麼張金魁,什麼劉福奎,什麼……一切做惡的人哪能存在呢?
阿貴又給了自己第二個問題:“殺人到底是不是應當的事情呢?”阿貴覺得這個問題倒有點困難了。若說殺人是不應當的事情,那末阿貴今天一日之內殺了兩人,這是很大的罪過了。但阿貴究竟做錯了沒有?阿貴究竟犯罪了沒有?阿貴問一問良心,似乎並不承認自己是做錯了事。若說殺人是應當的事情,那末這樣殺將下去,似乎又有點不大妥當。你殺我,我殺你,這樣將成了一個什麼世界呢?而且人又不是畜生,如何能隨便地殺呢?……
阿貴有點遲疑不決了。阿貴既然不能承認自己是犯了罪,但同時又不敢直捷地決定:殺人是應當的事情。阿貴仰看著天上的繁星,那繁星如晶明的小火球一樣地閃灼著。阿貴似乎要在它們的微光裏尋出答案,但那天空裏隻是茫茫地無著,連一點兒聲響也沒有。
“啊哈!沈玉芳先生不是說過嗎?”阿貴忽然想起沈玉芳的話了,這樣很歡欣地自對自地說道:“凡是被壓迫者反抗壓迫者的行動,無論是什麼行動都是對的。既然如此,那末一個被壓迫者將一個壓迫他的人殺死,這事當然也是對的了。壓迫人的人都是壞人,被壓迫的人都是好人,好人應當把所有的壞人消滅掉。就如我王阿貴是好人,自問沒有做過什麼壞事,而張金魁是壞人,他是無惡不做的,我應當把他殺死,為人除害。至於張金魁害死了沈玉芳和李全發,那就是不應當的事了。沈玉芳和李全發是最好的好人,最有用處的人,他倆為著窮人做事,想一切勞苦的人都得到好處。他倆有殺張金魁的資格,而張金魁卻沒有殺他倆的資格。我把張金魁殺死是很對的事嗬!……”
阿貴解決了兩個問題之後,覺著異常地偷快。一顆心更為平靜了。這時天上的繁星齊向他微笑,為他慶祝光榮的勝利。不,阿貴不但是一個勝利者,而且成了一個偉大的哲學家。固然,阿貴不知道哲學作何種解釋,他依舊是一個不文明的工人;他就是做夢也沒夢到要做一個什麼哲學家。但是阿貴解決了困難的問題,這個困難的問題為從來最勇敢的哲學家所不敢解決的。
他想道,如果今天晚上,或是明天,他,偷了張應生的手槍的王阿貴,將手槍仍舊送還張應生,那張應生將如何地歡喜呢?如果他告訴張應生他所做的一切事,那張應生又應當如何地表示驚奇!難道張應生能不說一句:唉!阿貴!你真是好孩子嗬!是的,張應生一定要這樣說!可是這種誇讚,對於阿貴是如何地幸福嗬!張應生也居然能夠佩服王阿貴!……
阿貴還要繼續想一些別的事情。忽然聽見有什麼哧哧的聲音,阿貴定神一看,見有一個人影伏在前麵磚堆的底下。“難道是來捉我嗎?”阿貴連忙站起身來,將手槍對準那黑影,做預備開槍的姿勢。
“哎呀!”
那黑影見著阿貴舉起手槍對著他,放出了一聲怪絕的鬼叫。
“阿拉在此地大便,請別要放……”
“真是活見鬼!”阿貴不禁暗自笑道,“原來是拉屎的,險些兒又殺了一個人。”
將手槍放在小褂內卷好之後,阿貴便離開了空場。“真是活見鬼!”阿貴走了幾步,又笑著這麼重複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