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麵孔依舊充滿著勝利的微笑。

“我的觀世音菩薩嗬,請你保佑我的兒子罷!他自從昨天早晨出門,也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到現在還沒見回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遇著了危險,真把我焦壞了嗬!望菩薩你把他送回來罷!可憐我們兩個老夫妻,一輩子辛苦到老,隻有這一個兒子,若有什麼好歹,那我們兩個老夫妻怎麼能夠活下去呢?求菩薩發一點慈悲罷!我自問我一輩子沒有做過壞事,阿貴他又是一個很忠厚的孩子,求菩薩保佑我們罷!如果阿貴能夠回來,那我將買好香燒,天天磕響頭……”

當阿貴悄悄地走到自家門口的時候,即是他的母親跪在觀世音菩薩的神像麵前,苦苦地禱告的時候。阿貴見著屋內還有燈光,本待要敲門進去的當兒,忽然想到他自己現在是一個犯罪的人,說不定今天夜裏就有人到他家裏來捉他。他不應當回到家裏來,現在他不應當敲門進去……

也不知是因為什麼原故,阿貴的滿腔的,勝利的得意的心情,一走到自家的門口,便什麼都消逝了。他看見夜幕中的矮小的茅屋,茅屋內透出的微弱的燈光,一顆心即時就同被苦水洗了一道,說不出有無限的酸楚。一者他明白不應當敲門進去,二者他也實在沒有勇氣敲門……進去了之後,他將如何與他的爸爸和媽媽說話呢?固然,他的父母見著他們的親愛的兒子回來了,將要樂極而泣,寬恕他以往的罪過。他們的盼望,他們的惟一的快樂,就是阿貴快快地轉回家來!但是,試想一想,當阿貴告訴他們兩日的經過,當他們知道阿貴是殺人的凶手……那時的情形將是怎樣的呢!?這種可怕的消息,也許即時要把兩位可憐的老人嚇死。他倆已經是很痛苦了,已經是不幸的了,阿貴不應當再與他倆以可怕的刺激。阿貴為自己著想,為他的兩位可憐的父母著想,還是暫時不進去為好:免得在深夜中,或是在明早的黎明,或是在明日的白天,阿貴當著戰栗的,哭號的,可憐的兩位老人之前,被兵警們活活地捉去。

阿貴雖然是這樣地想著,但是他總不能即時就掉轉頭來,堅決地離開家門。他始而在門前徘徊了一下,繼而他聽著他的母親禱告的聲音。他伸頭向門縫一看:這時他的母親正跪在神像的麵前禱告,而他的父親愁眉不展地坐在靠牆一張竹床上,不發一點兒聲響。他的小妹妹,阿蓉,立在母親的旁邊,睜著兩隻活潑的,此時充滿著疑問的眼睛,呆呆地向母親望著,似乎不了解母親那種禱告的樣子,到底因為的是什麼。

“我的菩薩嗬!求你把他送回來罷!隻要他回來,隻要他回來!……”

阿貴再不忍聽將下去了。阿貴想一下將門推開,跑將進去,跪在他的可憐的母親麵前,說些安慰的,親密的話,但是他終於沒有決定。接著他聽見母親磕頭的通通的響聲,這種響聲就如巨大的炮聲一樣,很劇烈地,深深地,震動了他的心靈。

“媽!媽!你的頭不痛嗎?”

阿蓉很天真地問她的母親。也許母親的頭不覺痛,而這時的阿貴的心,卻痛苦異常。阿蓉的話幾幾乎使得阿貴要哭出來了。

“阿蓉!過來!別要在那裏胡說八道!你聽見了沒有?”

父親有點發怒的樣子,這樣很嚴厲地命令阿蓉。阿蓉很屈順地離開她的母親,走到父親的旁邊坐下。母親還是繼續地磕著響頭!

這種幕景,阿貴真不忍再看將下去了,便背過身子預備走開。這時,磕頭的聲音停止了,母親似乎立起身來,接著阿貴便聽出談話的聲音:

“也許阿貴明天要來家的。”阿貴的父親的聲音。“他身邊又無錢,又無什麼東西,哪能在外長久住呢?唉!這孩子真是渾蛋!就這樣無原無故地跑了!又沒有誰個得罪他。”

“你明天暫且不做生意,出去找一找他好嗎?”母親問。

“你這才是說瞎話!這樣大的地方,請問你向什麼地方去找呢?”

“哼!……”

沉默了一忽,阿貴的母親又繼續說道:

“我不相信阿貴就這樣地丟掉了。老天既然不保佑我們發財,難道說連我們的一個兒子都要弄得不平安嗎?我們辛苦一輩子,又沒做過什麼缺德的事。阿貴這孩子該多麼忠厚,難道說得罪了菩薩不成?哼!……”

“媽!阿哥為什麼還不來家呢?”

忽然阿蓉的聲音將阿貴的一顆心,鼓動得劇烈地跳將起來。阿貴覺著他深深地愧對他的天真的,可憐的小妹妹,他在他的小妹妹麵前是一個不可赦免的罪人。他覺得他的小妹妹是那樣地可愛,又是那樣地可憐……他想將她抱到懷裏密密地吻她千萬遍,好好地撫摩她的小辮子。

“阿哥跑掉了嗬!阿蓉!你去把阿哥找回來罷。”

母親似乎苦笑地這樣向阿蓉說。阿貴心中真是難過得異常。他想道:“我的媽媽!我的小妹妹!我的親愛的小妹妹嗬!阿貴並沒有跑掉,阿貴現在正在門外站著呢。不過他現在不能夠進來了,他已經是一個罪人,是一個殺人的凶手……請你們原諒我罷!原諒我罷!”

忽然昨天的夢境飛到阿貴的腦海裏:一個五十幾歲的,蓄著八字胡的老頭子,摟著一個至多不過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在那裏猥褻地調戲……那小姑娘的麵貌漸漸變成阿蓉了……老頭子摟著的不是別的小姑娘,而是阿貴的小妹妹阿蓉……接著阿貴似乎又聽見沈玉芳的話:“阿貴,你曉得嗎?在這個社會裏,窮人家的女子總是要被富人侮辱的,你看你的小妹妹是什麼樣子……”

阿貴的全身不禁戰栗起來了。他又仿佛地覺得:小妹妹與其受人家的侮辱,不如先把她弄死。是的,窮人的女子一定要受侮辱的,阿蓉將來不免要變成為被人侮辱的娼妓……但是阿貴的自尊心不容許這種事情發生,他絕對不願意自己的親愛的小妹妹,很羞辱地,無體統地,被摟在一個五十幾歲的老頭子的懷裏!

“爸爸和媽媽,他倆該多麼可憐嗬!”阿貴的思想又轉到他的父母的身上來了,“辛苦了一輩子,到現在還是這樣地可憐,真是活受罪!這樣有什麼活頭呢?我看不如死去還快活些。活著有什麼意思呢?天天累得如牛馬一般,反而吃也吃不到一點兒好的,穿也穿不到一點兒好的,這樣活著豈不是活受罪嗎?倒不如死去好些!……”

阿貴的腦海裏霎時間起了一層劇烈的波浪,思路超出了常軌。他決定了:跑進屋內將他們——爸爸,媽媽和妹妹,統統都殺死,免得再受人間的痛苦。那時爸爸可以不推小車子了,也可以不吃紅頭阿三的哭喪棒了;媽媽可以不提著竹籃為人家補衣服了,那一雙紅眼睛也可以不再折磨她了;小妹妹將來也不致於被摟在一個五十幾歲的老頭子的懷裏……等到將他們都殺死之後,阿貴便舉起手槍結果自己的性命,這樣,阿貴的一家人便很快活地進入別一個世界去了,永世脫離這種討厭的,不公道的,痛苦的人世。阿貴想道:“他沒有力量掙很多的錢來養活他的家庭,但是他現在卻有力量把他們殺死,使他們永遠地脫離苦海。”這也許是不大妥當的辦法,但這對於阿貴,卻是唯一的出路。

阿貴是這樣地決定了。

“開門!”阿貴將手槍預備好拿在手裏,而用左手敲門,這樣聲音有點顫動地說。

“誰呀?”

屋內回答的聲音還未十分清晰地傳到阿貴的耳膜,阿貴忽然聽見後邊不遠的地方,有人在小聲地低語,接著便聽見走向他這兒來的腳步的聲音。“難道說是來捉我的嗎?”阿貴一麵很驚慌地想著,一麵便轉過臉來看一看到底是不是有人來捉他。他看見了幾十步以外,有幾個黑影子正向他這兒悄悄地移動。他即時便明白了:應當趕快地逃跑嗬!……

阿貴已經聽見有人開門的聲音,但阿貴顧不得走進門去了。他於是順著牆轉到屋的後邊,刻不停留地就逃跑了。在夜幕中他也沒有辨明方向,隻是茫茫然地跑去:經過稻田,經過土丘,踉蹌地跌了許多次觔鬥……最後他覺著越跑離城市越遠了;在夜的憧憬中,似乎遍地都聳動著可怕的黑影,顫動著鬼的聲音。他有點害怕起來了。等到他看見從那黑森森的草叢中跳出來幾點磷火,忽明忽暗,忽高忽低,真就同鬼在那裏遊戲也似的,不禁毛發聳然,更為害怕起來。他很疲倦,本待要找一個地方坐下休息休息,但此時他忘卻疲倦了,便回轉身向那亮的有燈火的城市跑去。

“我剛才回家似乎要做什麼事情,這一跑卻把事情跑忘掉了。……”快要進街的當兒,他放慢腳步,把心神定一定,想回憶起適才他回家的事情。他忘卻了,一時記不起來。“我似乎是預備進門去把他們殺死罷?”最後他是這樣恍惚地記憶起來了,但他卻不相信自己真起過了這種可怕的念頭。

“我為什麼要把他們殺死呢?”阿貴又繼續想道:“他們有什麼罪過?我恐怕是瘋了罷?……兒子殺死父母?哥哥殺死妹妹?這豈不是發瘋嗎?我殺死張金魁,我殺死劉福奎,那因為他們有可殺死之道,因為他們都是做惡的壞人,但是我為什麼要把自己的父母和妹妹殺死呢?他們有什麼罪過?得罪我了不成?真的,我恐怕是瘋了!……險些兒我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倒要感謝這些來捉我的人,不然的話,我真不知瘋到什麼程度!……”

“真的這不是奇怪嗎?”接著他又想道:“我為什麼忽然起了這種可怕的念頭呢?……啊哈!原來是因為這個道理!他們活著簡直是活受罪,不如死了還快活些!……也許這種念頭是對的?真的,他們活著簡直是活受罪!吃沒有吃的,穿沒有穿的,一天累到晚。小妹妹呢?小妹妹將來難免也要同那些青蓮閣的姑娘一樣……不如早死了還好些!活著有什麼意思呢?但是……”阿貴想到此地,不禁又轉而想道:“這麼一來,那末,什麼事情都不算完了嗎?窮人死光,好讓那些有錢的人活著快活嗎?這不是妥當的辦法。我們應當大家都設法快活快活才是道理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