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貴想起沈玉芳的話來了。沈玉芳曾在講台上向學生說過,現在的世界固然不好,快活的太快活了,痛苦的太痛苦了,但是總有一天我們是能夠將它改變的。隻要大家明白這個道理,隻要大家齊心,隻要大家努力……總有一天窮人們可以過著快活的日子!
希望充滿了阿貴的全身心了。總有一天窮人們可以過著快活的日子!這豈不是說一切的窮人們都不要失望?這豈不是說可憐如阿貴的爸爸和媽媽那樣的人,也有過好日子的希望?至於小妹妹呢?也許她還未長得成人的時候,世界已經改變好了,那時將沒有窮人和富人的分別,那時青蓮閣也將沒有了,那時她將成為一個很幸福的,不受人侮辱的姑娘。那時的世界是平等的世界,那時將沒有惡人立足的餘地。
阿貴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如果在瘋狂的狀態下,他將他的父母和小妹妹殺死了,那這是一種怎樣大的,永世不能饒恕的罪過!父母和小妹妹本有過好日子的希望,而他卻殘忍地先把他們殺死了,那將是一種怎樣大的不可更改的錯!……
“隻要大家努力……”這一種思想救出了阿貴,阿貴現在明白了:他的出路不是自殺或是將全家殺死,而是要努力,如張應生他們一樣地努力。張應生他們是在那裏工作,奮鬥,是在那裏圖謀推翻現在的世界……阿貴應當仿效他們,加入他們的一夥。
“我現在去找張應生去,一者可以把手槍還給他,二者叫他替我找工作做……”在這一種思想之中,他不覺得已經進了街了。這時約略十點多鍾的辰光,街上還沸騰著嘈雜的人聲。阿貴忽見前麵走著一個女人,她的走路的姿勢,裝束,一切都與沈玉芳的一樣,不過麵孔是背著的,看不清楚。阿貴一瞬間快樂起來了,連忙走上前去,想將那女人追上,可是那女人走得非常之快,即刻走入弄堂口內便不見蹤影了。阿貴不禁有點失望,同時又有點懷疑起來:明明是沈玉芳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差,但是沈玉芳已經死了……她難道沒有死不成?也許這是她的鬼魂?她走得這樣快……
阿貴忽然又覺得前麵走著的一個男人是李全發的樣子,便也就悄悄地追將上去,想看一看到底是不是他。那人始而走得很快,阿貴有點趕不上,繼而那人也就走得很慢了;阿貴趕上了他,不敢遽行喊他,隻慢慢地湊近他的身旁,偷偷地瞟看他的麵孔:不,這不是李全發,這是一個麵目很可怕的家夥!
“真是活見鬼!我今天真莫非遇著鬼了麼?”阿貴讓過了那人,很喪氣地這樣自對自地說道:“也許我要快死了罷?唉!管他娘的蛋!橫豎我現在死也值得了!”
“不!”阿貴又變為很快活地轉而想道:“也許因為我把張金魁打死了,為沈玉芳和李全發報了仇,他倆今天在我麵前顯靈也說不定呢。他倆死而有知,一定要感激我嗬!”
忽然阿貴的赤裸裸的肩背上,覺著從什麼地方落下來幾點水,接著便落得愈密了。阿貴仰頭一看,兩顆豆大的雨點正落到他的兩隻眼睛裏。天上的黑雲深厚地布著,繁星的微光已經沒有了。雨越下得越緊張起來。
阿貴有點著急了:怎麼辦呢?離張應生的住址還遠,而又不能回自己的家去……阿貴正在無路可走的當兒,抬頭見著前麵隔不幾家就是一家旅館,便很歡喜地向旅館跑去。
“喂!你有什麼事情?”茶房見著阿貴的那種狼狽的樣子走將進來,便這樣很不客氣地開口問他。
“我要住旅館,幹什麼!”
阿貴也就這樣很硬地回答茶房,茶房將兩眼向阿貴上下打量一下,似乎不相信阿貴有住旅館的資格。
“我們這裏的房間很貴,恐怕你住不起!”
“你這說的什麼話!?我既然來住旅館,還怕房間貴嗎?你怕我沒有錢嗎?”
茶房不得已,將阿貴引到樓上,指著一間房間向阿貴問道:
“你看這一間房子好不好?”
阿貴看了一看,房間並不大,可是布置得很講究:張著帳子的鋼絲床,洗臉台,紅木桌,桌上擺些茶碗茶壺之類……阿貴從來沒住過這種闊氣的房子,這時心裏未免有點害怕,不知要多少價錢。阿貴還未來得及回答,那茶房又接著很高傲地說道:
“房錢是一塊六角大洋,我們這裏的規矩要先交賬。”
阿貴聽見房錢隻要一塊六角大洋,不禁膽大起來了,便很爽氣地向茶房說道:
“就是這一間罷,先交賬就先交賬。”
阿貴很小心地從小褂子上的口袋內掏出兩元現洋交與茶房,茶房又重新上下將他打量一番,好象決未料到阿貴能夠掏出兩元現洋,不禁表現出一點驚奇的神情。茶房即時將態度改為謙和了:
“請你等一等,我即刻就來打水洗臉。”
茶房說了出去了。阿貴向床上坐下,複向房內望一望,這時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情緒。要說是快樂罷,但他又感覺得無限的愁悶,似乎要痛哭一場才覺舒適;要說是完全愁悶罷,那可也不盡然,他又覺得他得著了什麼勝利,還有一種希望在等著他。總而言之,他一瞬間的情緒是很茫然,不知將怎樣辦。也許他是太疲倦了,他應當即刻躺在床上睡下,但明亮的電燈光,又似乎打擾了他要睡覺的興致。
一忽兒茶房端著洗臉盆進來了。他於是將臉部和上身用熱的手巾揩一揩,覺著異常地清快,不似先前就同粘滯一般地難過了,等他揩完了身子以後,一盆水差不多變成了黑色。
阿貴喝了一杯熱茶,把房門關好,便向床上躺下了。他想即時就入夢,可是種種類類的思想如波浪一般,隻向他的腦海裏湧來。一忽兒他想到沈玉芳和李全發的身上,一忽兒想到打死張金魁那時的情景……最後他想到張應生了。他決定明天早晨把手槍送還張應生,並且請求為他找一個相當的工作,他將跟著張應生一塊,死心塌地做那種也許是很危險的事情,然而是極有價值的事情。反正他,王阿貴,是打死人的凶手了,現在隻得堅定地走這一條路……
“如果真個在我們的手裏將世界改造好了,那是多麼令人快活的事情嗬!爸爸和媽媽也可以不再吃苦了,小妹妹也可以沒有當娼妓的危險了,一切的窮人也都有出頭的日子了。那是多麼令人高興嗬!……”阿貴想到此地,不禁好生得意起來,把睡覺的事情忘卻了。
噠!噠!有人敲阿貴的房門。
“誰個敲門?”
“是我,請你把門開一開!”
阿貴有點奇怪了:這是女人的聲音,女人為什麼來敲他的門呢?……阿貴很狐疑地立起身來,將門開開一看,走進來一個脂粉滿麵的女子,年紀約有二十二三歲的光景。隻見她笑迷迷地,絲毫不客氣一點,就直捷向床沿坐下了。阿貴弄得莫明其妙,隻是很奇怪地望著她,說不出什麼話來。
“你喊我來做什麼呀?”
她很獻媚地笑向阿貴這樣問道,這弄得阿貴更加莫明其妙,不禁暗自忖道,“這真活見鬼!誰個喊她來呢?”但阿貴不知道這位女人進來究竟是一回什麼事,不敢即行莽撞起來,便帶著很和氣的口氣說道:
“你恐怕弄錯了罷?我並沒有喊你來。”
“哎喲!你喊我來了,你還假裝腔呢。一個人睡覺是太寂寞了,讓我今夜來陪陪你罷,哎喲!你別要再假裝腔了嗬!”
阿貴這才明白是一回什麼事。阿貴還是一個童男,從未與女子發生過關係,這時忽然聽見這個女子要陪他睡覺,一顆心不禁即時卜通地跳動起來。怎麼辦呢?怎麼辦呢?……阿貴一時想不出來對這個妓女的方法,隻是倚著門癡呆地向她望著。
“哎喲!你別要這樣假裝腔了喲!我來陪一陪你還不好嗎?……你別要這樣罷,就同沒玩過女人也似的。你怕羞嗎?……來喲!來喲!來坐下罷!我同你好好地玩一套劉海戲金蟾……”
阿貴看著這種討厭的,妖媚的怪相,不禁憤火中來,不能再忍默下去,便氣狠狠地走上前來,將她硬拉到門外,回身將門緊緊地關上。等到阿貴躺到床上之後,還聽見那女人在門外罵道:
“娘個造皮!……赤佬……”
阿貴不禁又覺得好笑起來:這又真是活見鬼嗬!她怎麼能有那樣厚臉皮!……
阿貴連連打了幾下嗬欠,真是要睡覺了。他覺著應當早些睡,明早好早一點起身去找張應生。他將兩眼閉下了……忽然他又聽見什麼哧哧的聲音,仔細一聽,卻原來是隔壁抽鴉片煙的聲音。阿貴平素最討厭吃鴉片煙的這種事情,他非常恨吃鴉片煙的煙鬼。他以為吸鴉片煙的人是最下等的人,連娼妓都不如。他曾有過一種幻想:如果他將來得勢的話,那他將所有的吸鴉片煙的人,都丟到糞池裏活活地熏死!一個好好的人為什麼要吸鴉片煙呢?吸鴉片煙的就不是好人。今天無意中他又聽見吸鴉片煙的聲音了,並隱隱地聞著鴉片煙的氣味,他不禁又為之氣憤了:“這些人都是豬玀,簡直不是人!簡直是渾蛋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