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二次曾經談及最初幾次添請同事的情形,在這裏麵可以看到當時的窘苦,也可以看到我們事業的逐漸發展,但是還有一點尤其重要的,是我們一開始就奠定了人才主義的用人政策。我自從全權主持生活周刊社之後,始終堅決地不介紹自己的親戚,也可以說不用私人的任何關係而作為用人的標準。這也許有人要覺得矯枉過正,但是,為著掃除封建餘毒,寧嚴毋濫。這一點在我前幾次的敘述裏也可以看出的。這種人才主義的用人政策,已成為本店在用人方麵的一種傳統的精神。我們的事業發展到了今天的規模,同人的數量較前增加了百餘倍,在人事問題上當然比較以前複雜一些,但是和其他機關比較一下,便知因私人的關係而傾軋排擠的惡習慣,可以說是沒有,在比較負重責的人從來也不因任何私人的關係而感到棘手:這都是由於這個傳統精神的作用。
除了極少數在社會上服務多年,在事業上已有昭著成績的人,我們依著事業的需要聘請進來之外,最大多數的同事都是經過考試手續的,一方麵根據業務上的實際需要,一方麵根據應考者的實際能力,加以公正的考慮。現在本店有許多得力的幹部,其學識能力都能超過任何受過國內外大學教育的人,都是由考取本店練習生升起來的。這種極可欣幸的現象,就是人才主義的用人政策的結果。因此我們這一群一心一德親密誠摯的同事,是人才的集團,是事業的共同目標所吸聚,而不是由於任何私人的關係而聚集的。這可以說是本店事業所以得到相當成功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 一七 第一件轟動的事情
日本強盜在“九一八”開始掠奪我國的東北國土,引起了我國全國愛國同胞的憤怒,霹靂一聲,坐鎮黑龍江的馬占山將軍奮起抗戰,嫩江戰役,震動了海內外同胞的心弦,生活周刊社也大聲疾呼,號召讀者為馬將軍和他所領導的民族戰士捐款,登高一呼,萬山響應。當時我們的辦公處已移到環龍路中華職業教育社新造大廈的底層,另辟獨立的門戶,進門二三步就有一個木製的櫃台橫著,櫃台上麵裝著一排矮欄,每日隨著東北馬將軍抗戰的緊張,門口擠滿了男女老幼的熱心讀者,數十成群,繼續不斷,爭伸著手把鈔票,洋鈿,角子,乃至銅板,紛紛交入,賣報的孩子與賣菜的鄉下老伯伯,都擠在裏麵慷慨捐輸,那種熱烈的情形,真使人永不能忘。我們僅僅十幾人的全體同事全體動員,收錢的收錢,記錄的記錄,打算盤的打算盤,大家忙得喘不過氣來,十多架算盤的的搭搭算到深夜二三點鍾,把姓名和數目趕著送到日報去登廣告,第二日全張四分之一的大廣告赫然顯露了。登廣告的錢是我們平日的熱心廣告戶應我們的請求而捐送的。這樣熱鬧了好幾天,捐款竟到十五萬餘元之多。當時不僅轟動了全滬,簡直轟動了全國!最有趣的是上海的全國總商會也在發起捐款,第一天也和我們同樣地在日報上登出捐款者姓名數目的廣告,但是第一天就不及我們的一大半,第二天更小,他們覺得不好意思,不再登報了!在踴躍捐輸的讀者中,有年僅二十歲左右的“粵東女子”獨將父母遺產全部二萬五千元捐給馬將軍抗戰,社會上都在紛紛揣測誰是這位“粵東女子”,她曾經親來見我一麵,但不願公布姓名。這是一件夠令人感動的義舉,她可說是擁護抗戰國策最早最力的一位女先鋒! 一八 第二件轟動的事情
第二件轟動的事情是發生在“一二八”淞滬抗日之戰。這一戰役給予全國同胞的興奮,並不下於黑龍江嫩江一役。因此生活周刊社門口捐款的擁擠,其熱烈情形也不下於我們為馬占山將軍捐款的時候。不過為馬將軍捐款時,我們因遠在上海,隻須設法把款彙往黑龍江就行;這次戰役,卻近在上海,我們同時還參加了戰事後方的服務,根據戰士們的實際需要,幫同後方的機關采購種種需用品,押送到前線去,所以忙上加忙。同時因為我們的讀者對我們特別信任,我們辦公處裏的電話機上的鈴聲響個不斷,“喂!戰事有何新消息?”剛回答了一個,第二個又繼續地接上來。我們這號稱全體而實際隻有十幾個人的同事,不得不輪流在電話機旁服務,甚至在深夜還有許多讀者來“喂!”我們不但不以此為麻煩,而且感覺到深深的榮幸,很誠懇地很客氣地回答了每一個讀者在電話中的詢問。幸而我們不但有人參加了後方的服務,和軍事的後方機關有密切的接觸,而且戰地記者也有不少是我們的熟友,所以在戰事消息方麵的確有“獨到”之處,尚不辜負讀者對於我們的特殊信任。除在電話裏不斷地為讀者服務外,因為有許多讀者經過我們的門口時,往往都要彎進來問問最近的戰事消息。尤其是在下午以後沒有報看的時候,於是我們每天居然寫了幾次大張的“號外”,在門外專備的大木板上貼著,報告最近的軍事消息,在那裏你常常可以看到數千成群的讀者靜悄悄地仰著頭細細地看著。他們對於我們的“號外”的信任,超過對於任何日報的“號外”。在這樣鼓勵之下,我們同事盡管縮短睡眠,疲於奔命,但是精神上的愉快卻是無法形容的! 一九 第三件轟動的事情
第三件轟動的事情就是《生活日報》的招股,招股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有何轟動之有?但是《生活日報》的招股卻有它的特殊的情形。首先,《生活日報》的發起是應許多讀者長時期中的要求,並不是由少數人憑空想辦的,所以一旦公布招股,便有著非常蓬勃的氣象,數千份招股章程放在門內櫃台上,幾乎瞬息精光!許多讀者因為信任《生活》周刊,都希望能有一個具有同樣精神的日報,都抱著滿腔熱誠來投股,所以在一月左右便達到十五萬元以上。十五萬元的數目似乎也並不足以驚人,但是你如果想到這是數元數十元湊集而成的,便可以想見這裏麵所包含的熱血肝膽,實在不是任何數目字所能測計的!我們沒有大股東,而股東的數量卻是幾千人,布滿著海內外的各角落!許多讀者都在十分殷切地盼望著這個日報的早日出現,我們也在勤勤懇懇地籌備著一切。今天接洽印刷機,明天研究健全的組織,後天討論報的格式與內容。那時我們的心情,真是好像在辦理什麼天大的喜事!但是正在蓬蓬勃勃之際,卻因“迫於環境”而不得不中途作罷,我自己也不得不出國。當時因為開辦遙遙無期,所以把已招得的股款完全發還,並且把存款於銀行所得的利息,也一並歸還給投股者。我們在經濟上是弄得清清楚楚的,一毫不敢苟且隨便,但是不能如許多讀者多年的期望,創辦一個他們所想望的日報,這個歉忱是至今還深深地存在著。(後來在香港試辦的《生活日報》,是由本店單獨試辦的,詳情見拙著《經曆》書中。) 二○ 少不了的會計師
關於上幾次所說的幾件“轟動的事情”,都是有關於經濟的事情,也就是關於銀錢經手的事情,關於這方麵,本店有一個特點,就是必須請會計師查帳,出證明書。除《生活日報》的股款本息全部歸還外,為馬將軍捐的款,為十九路軍捐的款,都經過上海潘序倫會計師查帳證明無誤。我們都根據會計師的證明登報宣布及印發征信錄。我們認為這個手續非常必要的。這不但是本店保持讀者的信任所必要的手續,而且即我個人也受其賜,因為後來有人企圖破壞我在社會上的信譽,公開用文字誣蔑,說我把替馬將軍捐的巨款私吞下來,用來辦書店,並用為出國的費用,但是我不怕,因為我們再把會計師的證明書製銅版在報上公布,什麼陰謀都無所施其伎倆。
不但關於上述的幾件事而已,自從本店開辦以來,每年度的收支,都請會計師查帳出證明書,即在抗戰以來的帳目,雖因遷徙無定,未能早查,但最近也逐一由會計師清查了。少不了的會計師,他是我們在經濟上絕對誠實的證人。我們向來是要請教他的。我們對同事向來是經濟公開的,最重要的就是有會計師的查帳和證明書。我們的事業是由艱苦中產生出來的,我們的同事所以能在很艱苦的情況中共甘苦,共同奮鬥,固然是由於有著為進步文化而努力的共同目標,同時也因為我們大家都是靠工作取得生活費,沒有不勞而獲的分子,並因為我們的經濟公開,偶有一部分的贏餘,也是用到發展事業的上麵去。甚至因為曆年的資金不夠,應分的一些股息和一些紅利,都一古腦兒用作事業的維持費和發展費,大家並無怨言,也是由於請教了少不了的會計師! 二一 長足的發展
我於民國二十二年六月間出國,但是本店在我出國後,由於諸位同事的努力,在我出國後的第二年間,不但不衰落,而且有著長足的發展。伯昕先生的辛勤支撐,勞怨不辭;諸同事的同心協力,積極工作,愈之先生的熱心讚助,策劃周詳,以及雲程仲實諸先生的加入共同努力,為本店發展史上造成最燦爛的一頁。試舉其犖犖大端:(一)雜誌種類大增,有《文學》,《世界知識》,《婦女生活》,《太白》,《譯文》,《生活教育》等等,都是風行一時,萬人爭誦,雜誌訂戶亦隨著突飛猛進。(二)本版書大增加,我們最初是以經售外版書為大宗,這時自己也有了編印本版書的計劃。(三)郵購戶大增。(四)創製全國出版物聯合廣告,首創十大銀行免費彙款,以便讀者訂購書報。(五)同事人數由二十人左右突增至六七十人。(六)租賃四馬路店址,並在該屋三樓之上自建四樓。
《生活》周刊雖因文字獲罪而停辦,但由杜重遠先生接下去創辦《新生》周刊,由寒鬆先生相助,內容精彩,風行海內外,成為一支銳不可當的生力軍。中間雖因文字觸怒了日本強盜,不幸夭折,但是由此更暴露了日寇對中國的橫蠻,引起了全中國的愛國同胞的憤慨,引起了全世界同情中國人士的正義感,實為我國後來神聖抗戰奠下了一塊基石。
我於民國二十四年八月間回國,我下船後第一件事是眼眶裏含著熱淚奔往獄裏去慰問杜先生,隨後跑到四馬路本店裏,和每一位同事親切的握手,出國時隻有十幾位同事,回國時竟看到六七十位同事,握手就握了不少時候!我在那短短的半天裏,真是悲喜交集! 二二 驚風駭浪中邁進
我回國後,又請到文壇大將金仲華先生加入本店,是本店的一大幸事。但此時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暴行,已日逼日緊,全國的愛國怒潮正在日趨澎湃之中。這是當時整個中國的危殆局勢,但是在本店的小範圍內也有一件萬分焦慮的事,就是伯昕先生因勞苦過度,肺病甚危,我奔到他家裏去看他的時候,他已不能行動,上氣不接下氣的激烈地喘著,那真是不得了!他在這樣危殆的情況中,還念念不忘店事,還不肯拋棄一切去養病。我極力勸他暫時往莫幹山靜養,他堅持不肯。我想除了強製執行外,沒有其他辦法,特請張銘寶先生(雪嶺同事的老兄,原在交通印製所任事,此時在兩路局任事,也是本店的一位熱心老友)代為布置一切,第二日把伯昕先生“押解”上山!強迫養到年底,他居然完全恢複了健康。這個小波瀾總算安穩渡過了。
但是大波瀾卻在繼續增高中。為著推進救國運動,在這時期,我們辦了每期銷數量多時達二十萬份的《大眾生活》,承辦了促成全國團結一致對外的《生活日報》。二十六年“八一三”神聖抗戰爆發,本店為著努力抗戰文化起見,許多同事不得不分配到內地各重要據點去工作。我們因限於資金,各位同事隻是以數百元作為一個新據點的開辦費,號稱經理,實同士兵,在沒有旅館可住的地方,初到時往往即在碼頭上露宿一宵!有一次有位“經理”因船擠被擠下水,幸而得救。這種苦楚的生涯,隻有我們同人自己知道的。即在上海將分散到內地去的時候,計劃已定,而盤費無著。(一時沒有現款)還是臨時靠伯昕先生設法做了一筆紙生意,出於意外地賺了三千塊錢,才把這個難題勉強解決。我們這樣艱苦創造的事業,還有人疑心我們的“經濟來源”,冤乎不冤!
如有天理,本店是應該永久存在的,本店史話當然非目前所能終了,但是抗戰開始以後的情形,為時較近,知道的多,不必就說,至於將來永續不斷的店史,卻有待於可畏的後生,區區談到這裏,要同諸君告別了。
二十九,四,十七晚,十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