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三天過了,五天過了,田莊上不見王阿嫂的影子,拾土豆和割草的婦人們嘴裏念道這樣的話:
“她太難苦了!肚子那麼大,真是不能做工了!”
“那天張地主踢了她一腳,五天沒到田莊上來。大概是孩子生了,我晚上去看看。”
“王大哥被燒死以後,我看王阿嫂就沒心思過日子了。一天東哭一場,西哭一場的,最近更厲害了!那天不是一麵拾土豆,一麵流著眼淚!”
又一個婦人皺起眉毛來說:
“真的,她流的眼淚比土豆還多。”
另一個又接著說:
“可不是嗎?王阿嫂拾得的土豆,是用眼淚換得的。”
熱情在激動著,一個抱著孩子拾土豆的婦人說:
“今天晚上我們都該到王阿嫂家去看看,她是我們的同類呀!”
田莊上十幾個婦人用響亮的嗓子在表示讚同。
張地主走來了,她們都低下頭去工作著。張地主走開,她們又都抬起頭來;就像被風刮倒的麥草一樣,風一過去,草梢又都伸立起來;她們說著方才的話:
“她怎能不傷心呢?王大哥死時,什麼也沒給她留下。眼看又來到冬天,我們雖是有男人,怕是棉衣也預備不齊。她又怎麼辦呢?小孩子若生下來她可怎麼養活呢?我算知道,有錢人的兒女是兒女,窮人的兒女,分明就是孽障。”
“誰不說呢?聽說王阿嫂有過三個孩子都死了!”
其中有兩個死去男人,一個是年輕的,一個是老太婆。她們在想起自己的事,老太婆想著自己男人被車軋死的事,年輕的婦人想著自己的男人吐血而死的事,隻有這倆婦人什麼也不說。
張地主來了,她們的頭就和向日葵似的在田莊上彎彎地垂下去。
小環的叫喊聲在田莊上、在婦人們的頭上響起來:
“快……快來呀!我媽媽不……不能,不會說話了!”
小環是一個被大風吹著的蝴蝶,不知方向,她驚恐的翅膀痙攣的在振動;她的眼淚在眼眶裏急得和水銀似的不定形地滾轉;手在捉住自己的小辮,跺著腳,破著聲音喊:
“我媽……媽怎麼了……她不說話……不會呀!”
五
等到村婦擠進王阿嫂屋門的時候,王阿嫂自己已經在炕上發出她最後沉重的嚎聲,她的身子早被自己的血浸染著,同時在血泊裏也有一個小的、新的動物在掙紮。
王阿嫂的眼睛像一個大塊的亮珠,雖然閃光而不能活動。她的嘴張得怕人,像猿猴一樣,牙齒拚命地向外突出。
村婦們有的哭著,也有的躲到窗外去,屋子裏散散亂亂,掃帚、水壺、破鞋,滿地亂擺。鄰家的小貓蹲縮在窗台上。小環低垂著頭在牆角間站著,她哭,她是沒有聲音的在哭。
王阿嫂就這樣的死了!新生下來的小孩,不到五分鍾也死了!
六
月亮穿透樹林的時節,棺材帶著哭聲向西崗子移動。村婦們都來相送,拖拖落落,穿著種種樣樣擦滿油泥的衣服,這正表示和王阿嫂同一個階級。
竹三爺手攜著小環,走在前麵。村狗在遠處驚叫。小環並不哭,她依持別人,她的悲哀似乎分給大家擔負似的,她隻是隨了竹三爺踏著貼在地上的樹影走。
王阿嫂的棺材被抬到西崗子樹林裏。男人們在地麵上掘坑。
小環,這個小幽靈,坐在樹根下睡了。林間的月光細碎的飄落在小環的臉上。她兩手扣在膝蓋間,頭搭在手上,小辮在脖子上給風吹動著,她是個天然的小流浪者。
棺材合著月光埋到土裏了,像完成一件工作似的,人們擾攘著。
竹三爺走到樹根下摸著小環的頭發:
“醒醒吧,孩子,回家了!”
小環閉著眼睛說:
“媽媽,我冷呀!”
竹三爺說:
“回家吧!你哪裏還有媽媽?可憐的孩子別說夢話!”
醒過來了,小環才明白媽媽今天是不再摟著她睡了。她在樹林裏,月光下,媽媽的墳前,打著滾哭啊……
“媽媽……你不要……我了!讓我跟跟跟誰睡……睡覺呀?
“我……還要回到……張……張張地主家去挨打嗎?”她咬住嘴唇哭。
“媽媽,跟……跟我回……回家吧……”
遠近處顫動這小姑娘的哭聲,樹葉和小環的哭聲一樣交接的在響,竹三爺同別的人一樣的在擦揉眼睛。
林中睡著王大哥和王阿嫂的墳墓。
村狗在遠近的人家吠叫著斷續的聲音……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