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的同學中,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手:藍的,黑的,又好像紫的;從指甲一直變色到手腕以上。

她初來的幾天,我們叫她“怪物”。下課以後大家在地板上跑著,也總是繞著她。關於她的手,但也沒有一個人去問過。

教師在點名,使我們越忍越忍不住了,非笑不可了。

“李潔!”

“到。”

“張楚芳!”

“到。”

“徐桂真!”

“到。”

迅速而有規律性的站起來一個,又坐下去一個。但每次一喊到王亞明的地方,就要費一些時間了。

“王亞明,王亞明……叫到你啦!”別的同學有時要催促她,於是她才站起來,把兩隻青手垂得很直,肩頭落下去,麵向著棚頂說:

“到,到,到。”

不管同學們怎樣笑她,她一點也不感到慌亂,仍舊弄得椅子響,莊嚴的,似乎費掉了幾分鍾才坐下去。

有一天上英文課的時候,英文教師笑得把眼鏡脫下來在擦眼睛:

“你下次不要再答‘黑耳’了,就答‘到’吧!”

全班的同學都在笑,把地板擦得很響。

第二天的英文課,又喊到王亞明時,我們又聽到“黑耳……黑……耳。”

“你從前學過英文沒有?”英文教師把眼鏡移動了一下。

“不就是那英國話嗎?學是學過的,是麻子臉先生教的……鉛筆叫‘噴絲兒’,鋼筆叫‘盆’。可是沒學過‘黑耳’。”

“Here就是‘這裏’的意思,你讀:Here!Here!”

“喜兒!喜兒”她又讀起“喜兒”來了。這樣的怪讀法,全課堂都笑得顫栗起來。可是王亞明,她自己卻安然地坐下去,青色的手開始翻著書頁。並且低聲讀了起來:

“華提……賊死……阿兒”

數學課上,她讀起算題來也和讀文章一樣:

“2X+Y=……X2=……”

午餐的桌上,那青色的手已經抓到了饅頭,她還想著“地理”課本:“墨西哥產白銀……雲南……唔,雲南的大理石。”

夜裏她躲在廁所裏邊讀書,天將明的時候,她就坐在樓梯口。隻要有一點光亮的地方,我常遇到過她。有一天落著大雪的早晨,窗外的樹枝掛著白絨似的穗頭,在舍的那邊,長筒過道的盡頭,窗台上似乎有人睡在那裏了。

“誰呢?這地方多麼涼!”我的皮鞋拍打著地板,發出一種空洞洞的嗡聲。因為是星期天的早晨,全個學校出現在特有的安寧裏。一部分的同學化著裝;一部分的同學還睡在眠床上。

還沒走到她的旁邊,我看到那攤在膝頭上的書頁被風翻動著。

“這是誰呢?禮拜日還這樣用功!”正要喚醒她,忽然看到那青色的手了。

“王亞明,哎……醒醒吧……”我還沒有直接招呼過她的名字,感到生澀和直硬。

“喝喝……睡著啦!”她每逢說話,總是開始鈍重地笑笑。

“華提……賊死,右……愛……”她還沒有找到書上的字就讀起來

“華提……賊死,這英國話真難……不像咱們中國字:什麼字旁,什麼字頭……這個:委曲拐彎的,好像長蟲爬在腦子裏,越爬越糊塗,越爬越記不住。英文先生也說不難,不難,我看你們也不難。我的腦筋笨,鄉下人的腦筋沒有你們那樣靈活。我的父親還不如我,他說他年輕的時候,就記他這個‘王’字,記了半頓飯的工夫還沒記住。右……愛……右……阿兒……”說完一句話,在末尾不相幹的又讀起單字來。

風車嘩啦嘩啦地響在壁上,通氣窗時時有小的雪片飛進來,在窗台上結著些水珠。

她的眼睛完全爬滿著紅絲條;貪婪,把持,和那青色的手一樣在爭取她那不能滿足的願望。

在角落裏,在隻有一點燈光的地方,我都看到過她,好像老鼠在齧嚼什麼東西似地讀起單字來。

她的父親第一次來看她的時候,說她胖了:

“媽的,吃胖了,這裏吃的比咱家吃的好,是不是?好好幹吧!幹下三年來,不成聖人吧,也總算明白明白人情大道理。”在課堂上,一個星期之內,人們都是學著王亞明的父親。第二次,她的父親又來看她,她向父親要一雙手套。

“就把我這副給你吧!書,好好念書,要副手套還沒有嗎?等一等,不用忙……要戴就先戴這副,開春!我又不常出什麼門,明子,上冬咱再買,是不是?明子!”在“接見室”門口嚷嚷著,四周已經是圍滿著同學,於是他又喊著明子明子的又說了一些事情:

“三妹到二姨家去串門啦,去了兩三天啦!小肥豬每天又多加了兩把豆子,胖得那樣,你沒看見,耳朵都掙掙起來了,姐姐又來家醃了兩罐子鹹蔥……”

正講得他流汗的時候,女校長穿著人群站到前麵去:

“請到接見室裏麵坐吧……”

“不用了,不用了,耽擱工夫,我也是不行的,我還就要去趕火車……趕回去,家裏一群孩子,放不下心……”他把皮帽子放在手上,向校長直點著頭,頭上冒著氣,他就推開門出去了。好像校長把他趕走似的。可是他又轉回身來,把手套脫下來。

“爹,你戴著吧,我戴手套本來是沒用的。”

她的父親也是青色的手,比王亞明的手更大更黑。

在閱報室裏,王亞明問我:

“你說,是嗎?到接見室去坐下談話就要錢的嗎?”

“哪裏要錢!要的什麼錢!”

“你小點聲說,叫她們聽見,她們又談笑話了。”她用手掌指點著我讀著的報紙,“我父親說的,他說接見室裏擺著茶壺和茶碗,若進去,怕是校役就給倒茶了,倒茶就要錢了。我說不要,他可是不信,他說連小店房進去喝一碗水也多少得賞點錢,何況學堂呢?你想學堂是多麼大的地方!”

校長已說過她幾次:

“你的手,就洗不幹淨了嗎?多加點肥皂!好好洗洗,用熱水燙一燙。早操的時候,在操場上豎起來的幾百條手臂都是白的,就是你,特別呀!真特別。”女校長用她貧血的和化石一般透明的手指去觸動王亞明的青色手,看那樣子,她好像是害怕,好像微微有點抑止著呼吸,就如同讓她去接觸黑色的已經死掉的鳥類似的:“是褪得很多了,手心可以看到皮膚了。比你剛來的時候強得多,那時候,那簡直是鐵手……你的功課趕得上了嗎?多用點功,以後,早操你就不用上了,學校的牆很低,春天裏散步的外國人又多,他們常常停在牆外看的。等你的手褪掉顏色再上早操吧!”校長告訴她,停止了她的早操。

“我已經向父親要到了手套,戴起手套來不就看不見了嗎?”打開書箱,取出了她父親的手套來。

校長笑得發著咳嗽,那貧血的麵孔立刻旋動著紅的顏色:“不必了!既然是不整齊,戴手套也是不整齊。”

假山上麵的雪消融了去,校役把鈴子搖得似乎更響些。窗前的楊樹抽著芽,操場好像冒著煙似的,被太陽蒸發著。上早操的時候,那指揮官的口笛鳴振得也遠了,和窗外樹叢中的人家起著回應。

我們在跑,在跳,和群鳥似的在噪雜。帶著糖質的空氣迷漫著我們,從樹梢上麵吹下來的風,混和著嫩芽的香味。被冬天枷鎖了的靈魂,和被束掩的棉花一樣舒展開來。

正當早操剛收場的時候,忽然聽到樓窗口有人在招呼什麼,那聲音被空氣負載著向天空響去似的:

“好暖和的太陽!你們熱了吧?你們……”在抽芽的楊樹後麵,那窗口站著王亞明。

等楊樹已經長了綠葉,滿院結成了陰影的時候,王亞明卻漸漸變成了幹縮,眼睛的邊緣發著綠色,耳朵也似乎薄了一些,至於她的肩頭,一點也不再顯出蠻野和強壯。當她偶然出現在樹蔭下,那開始陷下的胸部,使我立刻從她想到了生肺病的人。

“我的功課,校長還說跟不上;倒也是跟不上,到年底若再跟不上,喝喝!真會留級的嗎?”她講話雖然仍和從前一樣“喝喝”的,但她的手卻開始畏縮起來,左手背在背後,右手在衣襟下麵突出個小丘。

我們從來沒有看到她哭過。大風在窗外倒拔著楊樹那天,她背向著教室,也背向著我們,對著窗外的大風哭了。那是那些參觀的人走了以後的事情了,她用那已經開始在褪著色的青手捧著眼淚。

“還哭!還哭什麼?來了參觀的人,還不躲開。你自己看看,誰像你這樣特別!兩隻藍手還不說,你看看,你這件上衣,快變成灰的了!別人都是藍上衣,哪有你這樣特別,太舊的衣裳顏色是不整齊的……不能因為你一個人而破壞了製服的規律性……”她一麵嘴唇與嘴唇切合著,一麵用她慘白的手指去撕王亞明的領口:“我是叫你下樓,等參觀的走了再上來,誰叫你就站在過道呢?在過道,你想想:他們看不到你嗎?你倒戴起了這樣大的一副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