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手套”的地方,校長的黑色漆皮鞋,那亮晶晶的鞋尖去踢了一下已經落到地板上的一隻手套:

“你覺得你戴上了手套,站在這地方就十分好了嗎?這叫什麼玩藝兒?”她又在手套上踏了一下。她看到那和馬車夫一樣肥大的手套,抑止不住地笑出聲來了。

王亞明哭了這一次,好像風聲都停止了,她還沒有停止。

暑假以後,她又來了。夏末簡直和秋天一樣涼爽,黃昏以前的太陽染在馬路上,使那些鋪路的石塊都變成了朱紅色。我們集著群在校門口裏的山丁樹下吃著山丁。就是這時候,王亞明坐著馬車從“喇嘛台”那邊嘩啦嘩啦地跑來了。隻要馬車一停下,那就全然寂靜下去,她的父親搬著行李,她抱著麵盆和一些零碎,走上台階來了。我們並不立刻為她閃開,有的說著:“來啦!”“你來啦!”有的完全向她張著嘴。

等她父親腰帶上掛著的白毛巾一抖一抖地走上了台階,就有人在說:

“怎麼!在家住了一個暑假,她的手又黑了呢!那不是和鐵一樣了嗎?”

秋季以後,宿舍搬家的那天,我才真正注意到這鐵手。我似乎已經睡著了,但能聽到隔壁在吵叫著:

“我不要她,我不和她並床。”

“我也不和她並床。”

我再仔細聽了一些時候,就什麼也聽不清了,隻聽到嗡嗡的笑聲和絞成一團的吵嚷。夜裏我偶然起來到過道去喝了一次水。長椅上睡著一個人,立刻就被我認出來,那是王亞明。兩隻黑手遮著臉孔。被子一半脫落在地板上,一半掛在她的腳上。我想她一定又是借著過道的燈光在夜裏讀書,可是她的旁邊也沒有什麼書本,並且她的包袱和一些零碎就在地板上圍繞著她。

第二天的夜晚,校長走在王亞明的前麵,一麵走,一麵響著鼻子。她穿著床位,用她的細手推動那一些連成排的鋪平的白床單:

“這裏,這裏的一排七張床,隻睡八個人,六張床還睡九個呢!”她翻著那被子,把它排開一點,讓王亞明把被子就夾在這地方。

王亞明的被展開了,為著高興的緣故,她還一邊鋪著床一邊嘴裏似乎打著哨子。我還從沒聽到過這個,在女學校裏,沒有人用嘴打過哨子。

她已經鋪好了,她坐在床上張著嘴,把下顎微微向前抬起一點,像是安然和舒暢在鎮壓著她似的。校長已經下樓了,或者已經離開了宿舍,回家去了。但,舍監這老太太,鞋子在地板上擦擦著,頭發完全失掉了光澤,她跑來跑去:

“我說,這也不行……不講衛生,身上生著蟲類,什麼人還不想躲開她呢?”她又向角落裏走了幾步,我看到她的白眼球好像對著我似的:“看這被子吧!你們去嗅一嗅!隔著二尺遠都有氣味了……挨著她睡覺,滑稽不滑稽!誰知道……蟲類不會爬了滿身嗎?去看看,那棉花都黑得什麼樣子啦!”

舍監常常講她自己的事情,她的丈夫在日本留學的時候,她也在日本,也算是留學。同學們問她:

“學的什麼呢?”

“不用專學什麼!在日本說日本話,看看日本風俗,這不也是留學嗎?”她說話總離不了“不衛生,滑稽不滑稽……肮髒”,她叫虱子特別要叫蟲類。

“人肮髒,手也肮髒。”她肩頭很寬,說著肮髒,她把肩頭故意抬高了一下,好像寒風忽然吹到她似的,她跑出去了。

“這樣的學生,我看校長可真是……可真是多餘要……”打過熄燈鈴之後,舍監還在過道裏和別的一些同學在講說著。

第三天夜晚,王亞明又提著包袱,卷著行李,前麵又是走著白臉的校長。

“我們不要,我們的人數夠啦!”

校長的指甲還沒接觸到她們的被邊時,她們就嚷了起來,並且換了一排床鋪,也是嚷了起來:

“我們的人數也夠啦!還多了呢!六張床,九個人,還能再加了嗎?”

“一、二、三、四……”校長開始計算:“不夠,還可以再加一個,四張床,應該六個人,你們隻有五個……來!王亞明!”

“不,那是留給我妹妹的,她明天就來……”那個同學跑過去,把被子用手按住。

最後,校長把她帶到別的宿舍去了。

“她有虱子,我不挨著她……”

“我也不挨著她……”

“王亞明的被子沒有被裏,棉花貼著身子睡,不信,校長看!”

後來,她們就開著玩笑,竟至說出害怕王亞明的黑手而不敢接近她。

以後,這黑手人就睡在過道的長椅上。我起得早的時候,就遇到她在卷著行李,並且提著行李下樓去。有時我也在地下“儲藏室”遇到她,當然是夜晚,所以她和我談話的時候,我都是看看牆上的影子,她搔著頭發的手,那影子印在牆上也和頭發一樣顏色。

“慣了,椅子也一樣睡,就是地板也一樣,睡覺的地方,就是睡覺,管什麼好歹!念書是要緊的……我的英文,不知在考試的時候,馬先生能給我多少分數?不夠六十分,年底要留級的嗎?”

“不要緊,一門不能夠留級。”我說。

“爹爹可是說啦!三年畢業,再多半年,他也不能供給我學費……這英國話,我的舌頭可真轉不過彎來。嘿嘿……”

全宿舍的人都在厭煩她,雖然她是住在過道裏。因為她夜裏總是咳嗽著……同時在宿舍裏邊,她開始用顏料染著襪子和上衣。

“衣裳舊了,染染差不多和新的一樣。比方,夏季製服,染成灰色就可以當秋季製服穿……比方,買白襪子,把它染成黑色,這都可以……”

“為什麼你不買黑襪子呢?”我問她。

“黑襪子,他們是用機器染的,礬太多……不結實,一穿就破的……還是咱們自己家染的好……一雙襪子好幾毛錢……破了就破了,還得了嗎?”

禮拜六的晚上,同學們用小鐵鍋煮著雞子。每個禮拜六差不多總是這樣,她們要動手燒一點東西來吃。從小鐵鍋煮好的雞子,我也看到的,是黑的,我以為那是中了毒。那端著雞子的同學,幾乎把眼鏡咆哮得掉落下來:

“誰幹的好事!誰?這是誰?”

王亞明把麵孔向著她們來到了廚房,她擁擠著別人,嘴裏嘿嘿地:

“是我,我不知道這鍋還有人用,我用它煮了兩雙襪子……嘿嘿……我去……”

“你去幹什麼?你去……”

“我去洗洗它!”

“染臭襪子的鍋,還能煮雞子吃!還要它?”鐵鍋就當著眾人在地板上哐啷、哐啷地跳著,人咆哮著,戴眼鏡的同學把黑色的雞子好像拋著石頭似的用力拋在地上。

人們都散開的時候,王亞明一邊拾著地板上的雞子,一邊在自己說著話:

“喲!染了兩雙新襪,鐵鍋就不要了!新襪子怎麼會臭呢?”

冬天,落雪的夜裏,從學校出發到宿舍去,所經過的小街完全被雪片占據了。我們向前衝著,撲著,若遇到大風,我們就風雪中打著轉,倒退著走,或者是橫著走。清早,照例又要從宿舍出發,在十二月裏,每個人的腳都凍木了,雖然是跑著,也要凍木的。所以我們咒詛和怨恨,甚至於有的同學已經在罵著,罵著校長是“混蛋”,不應該把宿舍離開學校這遠,不應該在天還不亮就讓學生們從宿舍出發。

有些天,在路上我單獨的遇到王亞明。遠處的天空和遠處的雪都在閃著光,月亮使得我和她踏著影子前進。大街和小街都看不見行人。風吹著路旁的樹枝在發響,也時時聽到路旁的玻璃窗被雪掃著在呻吟。我和她談話的聲音,被零度以下氣溫所反應也增加了硬度。等我們的嘴唇也和我們的腿部一樣感到了不靈活,這時候,我們總是終止了談話,隻聽著腳下踏著的雪,沙沙沙地響。

手在按著門鈴,腿好像就要自己脫離開,膝蓋向前時時要跪了下去似的。

我記不得哪一個早晨,腋下夾著還沒有讀過的小說,走出了宿舍。我轉過身去,把欄柵門拉緊。但心上也總有些恐懼。越看遠處模糊不清的房子,越聽後麵在掃著的風雪,就越害怕起來。星光是那樣微小,月亮也許落下去了,也許被灰色的和土色的雲彩所遮蔽。

走過一丈遠,又像增加了一丈似的,希望有一個過路的人出現,但又害怕那過路人,因為在沒有月亮的夜裏,隻能聽到聲音而看不見人,等一看見人影,那就像從地麵突然長了起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