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上了學校門前的石階,心髒仍在發熱,我在按鈴的手,似乎已經失去了力量。突然,石階又有一個人走下來了:

“誰?誰?”

“我!是我。”

“你就走在我的後麵嗎?”因為一路上我並沒聽到有另外的腳步聲,這使我更害怕起來。

“不,我沒走在你的後麵,我來了好半天了。校役他是不給開門的。我招呼了不知道多大工夫了。”

“你沒按過鈴嗎?”

“按鈴沒有用,嘿嘿,校役開了燈,來到門口,隔著玻璃向外看看……可是到底他不給開。”

裏邊的燈亮起來,一邊罵著似的嘔啷啷啷地把門給閃開了:

“半夜三更叫門……該考背榜不是一樣考背榜嗎?”

“幹什麼?你說什麼?”我這話還沒有說出,校役就改變了態度:

“蕭先生,您叫門叫了好半天了吧?”

我和王亞明一直走進了地下室。她咳嗽著,她的臉蒼黃得幾乎是打著皺紋似的,顫嗦了一些時候,被風吹得而掛下來的眼淚,還停留在臉上,她就打開了課本。

“校役為什麼不給你開門?”我問。

“誰知道?他說來得太早,讓我回去,後來他又說校長的命令。”

“你等了多少時候了?”

“不算多大工夫,等一會,就等一會,一頓飯這個樣子。嘿嘿……”

她讀書的樣子,完全和剛來的時候不一樣,那喉嚨漸窄小了似的,隻是喃喃著,並且那兩邊搖動的肩頭,也顯著緊縮和偏狹,背脊已經弓了起來,胸部卻平了下去。

我讀著小說,很小的聲音讀著,怕是攪擾了她,但,這是第一次,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隻是第一次?

她問我讀的什麼小說,讀沒讀過《三國演義》?有時,她也拿到手裏看看書麵,或是翻翻書頁:“像你們多聰明!功課連看也不看,到考試的時候也一點不怕。我就不行,也想歇一會,看看另的書……可是,那就不成了……”

有一個星期日,宿舍裏麵空朗朗的,我就大聲讀著《屠場》上正是女工瑪利亞昏倒在雪地上的那段。我一麵看著窗外的雪地,一麵讀著,覺得很感動。王亞明站在我的背後,我一點也不知道:

“你有什麼看過的書,也借給我一本,下雪天氣,實在沉悶,本地又沒有親戚,上街又沒有什麼買的,又要花車錢……”

“你父親很久不來看你了嗎?”我以為她是想家了。

“哪能來!火車錢,一來回就是兩元多……再說家裏也沒有人……”

我就把《屠場》放在她的手上,因為我已經讀過了。

她笑著,“嘿嘿”著,她把床沿顫了兩下,她開始研究著那書的封麵。等她走出去時,我聽在過道裏她也學著我把那書開頭的第一句讀得很響。

以後,我又不記得是哪一天,也許又是什麼假日,總之,宿舍是空朗朗的,一直到月亮已經照上窗子,全宿舍依然被剩在寂靜中。我聽到床頭上有沙沙的聲音,好像什麼人在我的床頭摸索著,我仰過頭去,在月光下,我看到了是王亞明的黑手,並且把我借她的那本書放在我的旁邊。

我問她:“看得有趣嗎?好嗎?”

起初,她並不回答我,後來她把臉孔用手掩住,她的頭發也像在抖著似的,她說:

“好。”

我聽她的聲音也像在抖著,於是我坐了起來。她卻逃開了,用著那和頭發一樣顏色的手橫在臉上。

過道的長廊空朗朗的,我看著沉在月光裏的地板的花紋。

“瑪利亞,真像有這個人一樣,她倒在雪地上,我想她沒有死吧!她不會死吧……那醫生知道她是沒有錢的人,就不給她看病……嘿嘿!”很高的聲音,她笑了,借著笑的抖動眼淚才滾落下來:“我也去請過醫生,我母親生病的時候,你看那醫生他來嗎?他先向我要馬車錢,我說錢在家裏,先坐車來吧!人要不行了……你看他來嗎?他站在院心問我:‘你家是幹什麼的?你家開染缸房(染衣店)嗎?’不知為什麼,一告訴他是開染缸房的,他就拉開門進屋去了……我等他,他沒有出來,我又去敲門,他在門裏麵說:‘不能去看這病,你回去吧!’我回來了……”她又擦了擦眼睛才說下去,“從這時候我就照顧著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爹爹染黑的和藍的,姐姐染紅的……姐姐定親的那年,上冬的時候,她的婆婆從鄉下來住在我們家裏,一看到姐姐她就說:‘唉呀!那殺人的手!’從這起,爹爹就說不許某個人專染紅的,某個人專染藍的。我的手是黑的,細看才帶點紫色,那兩個妹妹也都和我一樣。”

“你的妹妹沒有讀書?”

“沒有,我將來教她們,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讀得好不好,讀不好,連妹妹都對不起……染一匹布,多不過三毛錢……一個月能有幾匹布來染呢?衣裳每件一毛錢,又不論大小,送來染的都是大衣裳居多……去掉火柴錢,去掉顏料錢……那不是嗎!我的學費……把他們在家吃鹹鹽的錢都給我拿來啦……我哪能不用心念書,我哪能?”她又去摸觸那本書。

我仍然看著地板上的花紋,我想她的眼淚比我的同情高貴得多。

還不到放寒假時,王亞明在一天的早晨,整理著手提箱和零碎,她的行李,已經束得很緊,立在牆根的地方。

並沒有人和她去告別,也沒有人和她說一聲“再見”。我們從宿舍出發,一個一個的經過夜裏王亞明睡覺的長椅,她向我們每個人笑著,同時也好像從窗口在望著遠方。我們使過道起著沉重的騷音,我們下著樓梯,經過了院宇,在欄柵門口,王亞明也趕到了,並且呼喘,並且張著嘴:

“我的父親還沒有來,多學一點鍾是一點鍾……”她向著大家在說話一樣。

這最後的每一點鍾,都使她流著汗。在英文課上,她忙著用小冊子記下來黑板上所有的生字。同時讀著,同時連教師隨手寫的、已經不必要的、讀過的熟字,她也記了下來。在第二點鍾地理課上,她又費著力氣模仿著黑板上教師畫的地圖,她在小冊子上也畫了起來……好像所有這最末一天經過她的思想都重要起來,都必得留下一個痕跡。

在下課的時間,我看了她的小冊子,那完全記錯了:英文字母,有的脫落一個,有的她多加上一個……她的心情已經慌亂了。

夜裏,她的父親也沒有來接她,她又在那長椅上展了被褥。隻有這一次,她睡得這樣早,睡得超過平常以上的安然,頭發接近著被邊,肩頭隨著呼吸放寬了一些。今天,她的左右並不擺著書本。

早晨,太陽停在顫抖的掛著雪的樹枝上麵,鳥雀剛出巢的時候,她的父親來了。停在樓梯口,他放下肩上背來的大氈靴,他用圍著脖子的白毛巾捋去胡須上的冰溜:

“你落了榜嗎?你……”冰溜在樓梯上融成小小的水珠。

“沒有,還沒考試,校長告訴我,說我不用考啦,不能及格的……”

她的父親站在樓梯口,把臉向著牆壁,腰間掛著的白手巾動也不動。

行李拖到樓梯口了,王亞明又去提著手提箱,抱著麵盆和一些零碎,她把大手套還給她的父親:

“我不要,你戴吧!”她父親的氈靴一移動,就在地板上壓了幾個泥圈圈。

因為是早晨,來圍觀的同學們很少。王亞明就在輕微的笑聲裏邊戴起了手套。

“穿上氈靴吧!書沒念好,別再凍掉了兩隻腳。”她的父親把兩隻靴子相連的皮條解開。

靴子一直掩過了她的膝蓋,她和一個趕馬車的人一樣,頭部也用白色的絨布包起。

“再來,把書帶回家好好讀讀再來。嘿……嘿。”不知道她向誰說著。當她又提起了手提箱,她問她的父親:

“叫來的馬車就在門外嗎?”

“馬車,什麼馬車?走著上站吧……我背著行李……”

王亞明的氈靴在樓梯上撲撲地拍著。父親走在前麵,變了顏色的手抓著行李的角角。

那被朝陽拖得苗長的影子,跳動著在人的前麵先爬上了木柵門。從窗子看去,人也好像和影子一樣輕浮,隻能看到他們,而聽不到關於他們的一點聲音。

出了木柵門,他們就向著遠方,向著迷漫著朝陽的方向走去。

雪地好像碎玻璃似的,越遠,那閃光就越剛強。我一直看到那遠處的雪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一九三六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