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四的故事(1 / 2)

王四的故事

紅眼睛的、走路時總愛把下巴抬得很高的王四,隻要人一走進院門來,那沿路的草莖或是孩子們丟下來的玩物,就塞滿了他的兩隻手。有時他把拾到了的銅元塞到耳洞裏:

“他媽的……是誰的呀?快來拿去!若不快些來,它就要鑽到我的耳朵不出來啦……”他一麵搖著那尖頂的草帽一邊蹲下來。

孩子們搶著銅元的時候,撕痛了他的耳朵。

“啊哈!這些小東西們,他媽的,不拾起來,誰也不要,看成一塊爛泥土,拾起來,就都來啦!你也要,他也要……好像一塊金寶啦……”

他仍把下巴抬得很高,走進廚房去。他住在主人家裏,十年或者也超出了。但在他的感覺上,他一走進這廚房就好像走進他自己的家裏那麼一種感覺,也好像這廚房在他管理之下不止十年或二十年,已經覺察不出這廚房是被他管理的意思,已經是他的所有了!這廚房,就好像從主人的手裏割給了他似的。……碗櫥的二層格上扣著幾隻碗和幾隻盤子,三層格上就完全是藍花的大海碗了。至於最下一層,那些瓦盆,哪一個破了一個邊,哪一個盆底出了一道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有時候吃完晚飯在他洗碗的時候,他就把燈滅掉,他說是可以省下一些燈油。別人若問他:

“不能把家具碰碎啦?”

他就說:

“也不就是一個碗櫥嗎?好大一塊事情……碗櫥裏哪個角落爬著個蟑螂,伸手就摸到……那是有方向的,有尺寸的……耳朵一聽嗎,就知道多遠了。”

他的生活就和溪水上的波浪一樣:安然,平靜,有規律。主人好像在幾年前已經不叫他“王四”了,叫他“四先生”。從這以後,他就把自己看成和主人家的人差不多了。

但,在吃飯的時候,總是最末他一個人吃;支取工錢的時候,總是必須拿著手折。有一次他對少主人說:

“我看手折……也用不著了吧!這些年……還用畫什麼押?都是一家人一樣,誰還信不著誰……”

他的提議並沒有被人接受。再支工錢時,仍是拿著手折。

“唉……這東西,放放倒不占地方,就是……哼……就是這東西不同別的,是銀錢上的……掛心是真的。”

他展開了行李,他看看四麵有沒有人,他的樣子簡直像在偷東西。

“哼!好啦”他自己說,一麵用手壓住褥子的一角,雖然手折還沒有完全放好,但他的習慣是這樣。到夜深,再取出來,把它換個地方,常常是塞在枕頭裏邊。十幾年,他都是這樣保護著他的手折。手折也換過了兩三個,因為都是畫滿了押,蓋滿了圖章。

另外一次,他又去支取工錢,少主人說:

“王老四……真是上了年紀……眼睛也花了,你看,你把這押畫在什麼地方去了呢?畫到線外去啦!畫到上次支錢的地方去啦……”

王四拿起手折來,一看到那已經歪到一邊去的押號,他就哈哈地張著嘴:“他媽……”他剛想要說,可是想到這是和少主人說話,於是停住了。他站在少主人的一邊,想了一些時候,把視線經過了鼻子之後,四麵掃了一下,難以確定他是在看什麼:“‘王老四’……不是多少年就‘四先生了嗎’?怎麼又‘王老四’……不是多少年就‘四先生’了嗎?怎麼又‘王老四’呢?”

他走進廚房去,坐在長桌的一頭,一麵喝著燒酒,一麵想著:“這可不對……”他隨手把青辣椒在醬碗裏觸了觸:“他媽的……”好像他罵著的時候順便就把辣椒吃下去了。

多吃了幾盅燒酒的緣故,他覺得碗櫥也好像換了地方,米缸……水桶……甚至連房梁上終年掛著的那塊臘肉也像變小一些。他說:“不好……少主人也怕變了心腸……今年一定有變。”於是又看了看手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