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把手折丟了,我看事情可就不好辦!沒有支過來的……那些前幾年就沒有支清的工錢就要……我看就要算不清。”這次,他沒有把手折塞進枕頭去,就放在腰帶上的荷包裏去了。
王四好像真的老了,院子裏的細草,他不看見;下雨時,就在院心孩子們的車子他也不管了。夜裏很早他就睡下,早晨又起得很晚。牽牛花的影子,被太陽一個一個的印在紙窗上。他想得遠,他想到了十多年在山上伐木頭的時候……他就像又看到那白楊倒下來一樣……嘩嘩的……也好像聽到了鋸齒的聲音。他又想到在漁船上當水平的時候:那桅杆……那桅杆上掛著的大魚……真是銀魚一樣,“他媽的……”他伸手去摸,隻是手背在眼前劃了一下,什麼也沒摸到。他又接著想:十五歲離開家的那年……在半路上遇到了野狗的那回事……他摸一摸小腿:“他媽的,這疤……”他確實地感覺到手下的疤了。
他常常檢點著自己的東西,應該不要的,就把它丟掉……破毯子和一雙破氈鞋,他向換破東西的人換了幾塊糖球來分給孩子們吃了。
他在掃院子時候,遇到了棍棒之類,他就拿在手裏試一試結實不結實……有時他竟把棍子扛在肩上,試一試挑著行李可夠長短?若遇到繩子之類,也總把它掛在腰帶上。
他一看那廚房裏的東西,總不像原來的位置,他就不願意再看下去似的。所以閑下來他就坐在井台旁邊去,一邊結起那些拾得的繩頭,就一邊計算著手折上麵的還存著的工錢的數目。
秋天的晚上,他聽到天空一陣陣的烏鴉的叫聲,他想:“鳥也是飛來飛去的……人也總是要移動的……”於是他的下巴抬得很高,視線經過了鼻子之後,看到牆角上去了,正好他的眼睛看到牆角上掛的一張香煙牌子的大畫,他把它取下來,壓在行李的下麵。
王四的眼睛更紅了,抬起來的下巴,比從前抬得更高了一些。後來他就總是想著:“到漁船上去還是到山上去?到山上去,怕是老夥伴還有呢?漁船,一時恐怕找不到熟人,可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張帆……要快……”他站在席子上麵,做著張帆的樣子,全身痙攣一般地振搖著:
“還行嗎?”他自己問著自己
河上漲水的那天,王四好像又感覺自己是變成和主人家的人一樣了。
他扛著主人家的包袱,扛著主人家的孩子,把他們送到高崗上去
“老四先生……真是個力氣人……”他恍恍忽忽的聽著人們說的就是他,後來他留一留意,那是真的不隻是“四先生”還說“老四先生”呢!他想:“這是多麼被人尊敬啊!”於是他更快地跑著,直到那水漲得比腰還深的時候,他還是在水裏麵走著。一個下午他也沒有停下來。主人們說:
“四先生,那些零碎東西不必著急去拿它;要拿,明天慢慢地拿……”
他說:
“那怎麼行!一夜不是讓人偷光了嗎?”他又不停地來回地跑著。
他的手折,不知在什麼時候離開了他的荷包,沉到水底去了。
他發現了自己的空荷包,他就想:“這算完了。”他就把頭頂也淹在水裏,那手折是紅色的,可是他總也看不到那紅色的東西。
他說:“這算完了。”他站起來,向著高崗走過來。水濕的衣服冰涼地粘住了皮膚。他抖擻著。他感到了異樣的寒冷,他看不清那站在高崗上屋前的人們。隻聽到從那些人們傳來的笑聲:
“王四摸魚回來啦,”
“王四摸魚回來啦。”
一九三六年,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