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恐懼
哈茲裏特(William Hazlitt)
“我們短促的生命是以一場大睡來結束的。”
死的恐懼的最好醫法或者是去想生命是有一個開頭的,好像它是有個結局,有個時期我們是沒有存在的:這卻沒有使我們有什麼難過——那麼,為什麼我們要覺得煩惱,一想到將來有個時期,我們的生命會告了終止?我並不希望一百年前,在安女皇朝代,我就已經活在人世,為什麼我要那麼惋惜,心中那樣哀傷,一想到一百年後,在我不曉得是誰的朝代裏,我是已經去世了?
當畢克斯達夫寫他的小品文字時候,我並不曉得他寫的是什麼題目;不,還要近代些,好像就是前天的事,在喬治第三朝代,當哥德斯密,約翰生,柏爾克常在環球酒館相會,當加立克正在極盛時期,當棱諾爾谘埋頭在他的人物寫真裏麵,當斯騰將他的《特立斯特藍·禪底》分年出版時候,這許多事情都未曾征求過我的同意:我絲毫也不知道當時有什麼事情正在進行:下議院裏關於美國戰爭的辯論同邦刻山上的開火也沒有擾亂著我的方寸:可是我那時並不覺得這樣情形有什麼不對——我也沒有吃東西,也沒有喝酒,也沒有拚命作樂,但是我一句怨言也沒有說:那時我還沒有看到這個生氣勃勃的世界,但是我也是好好地過去;世界沒有我,並不感到什麼不方便,同我沒有世界,也不感到什麼不方便是一樣的。那麼,為什麼我要做出這許多淒呼慘號,因為將同這世界離別,又回到從前的境地裏去?回想起在某一時期,我們是還沒有來到這世界裏,並不會使我們“胸中作嘔”——為什麼我們會起反感,一想到將來免不了有一天我們要走出這個世界?死去隻是恢複到我們出世以前的境界;可是沒有人覺得什麼追悔,或者惋惜,或者憎惡,當他記起他曾有個未到世界的時期。那個時期倒是一個很好的休息,使我們的心靈可以輕鬆一會兒:真好像我們的放假時期:我們那時用不著走上人生的舞台,去穿紅著紫或者掛一件百結衣,去大笑或者哀啼,受人們的嘲罵或者捧場;那時我們偷偷地隱居著,舒服得很,遠離開人世的災難;我們睡了萬萬年,還不願意被人叫醒;平平安安地,一些憂慮也沒有,度過悠長的幼稚時代,我們那時的酣睡是比小孩子的睡眠還要深沉,還要恬靜;隱存在最溫柔,最美麗的塵埃裏麵。我們現在所怕的最壞的卻是一個短促,煩惱,發狂也似的生涯之後,在許多空虛的希望同無謂的恐懼之後,又沉到最後的安息裏,忘卻了人生這一場惡夢!……你們這班武士,十字軍騎士,睡在古老的騰普爾禮拜堂的石廊裏,在那裏地上的空氣是靜寂寂的,在那裏地下卻有個更深沉的靜寂(隆隆的琴聲也達不到地下),你們睡在那裏,還會有什麼不滿意嗎?你們還想走出你們這個老家,再去加入“神聖的戰爭”嗎?你們會不會訴苦,說苦痛也不來拜訪你了,疾病已經是無法再來和你搗亂,你也還給自然這筆最後的債了,你不會再看到敵人的密密圍來,或者你心愛的姑娘情誼日淡;並且當地球走它這個永久不停的循環時候,沒有什麼聲音會穿過地麵,來擾亂你們這最後的安眠,那是同你們墓上的大理石一樣地堅固,同收容你們的墳墓一樣地沒有氣息!還有你,唉!你,我心中所念念不忘的你:隻要我的心還有感覺,我總不能夠忘卻的你,你的愛情是白用了,你第一次的歎氣也就是你最後的歎氣,你是不是也安寧地長眠(或者你還會從潮濕的土床裏對我哭著訴怨),當現在你那黯淡的心也不會還感著黯淡,那個悲哀,因為要你感到那麼悲哀,才叫你降生人世,也是已經消滅了。
的確,前生這個觀念並沒有含有什麼,會像死後生活的預期那樣子激動起我們的希望。我們並沒有什麼不滿,以為我們的生命開始得太遲;我們沒有更早些出發的野心;我們覺得就從我們出世的時期起,一路奮鬥下去,我們已經是夠有事情幹了。我們當然不能說:“我們記得很清楚奈因皇的戰爭,那時蒼老的亞沙臘卡斯同神聖的印那卡斯也曾加入。”我們也不希望能夠說這類的話:我們願意單在故事裏感到他們,站起來,睜著眼睛看他們同我們所相隔的,茫茫似大海的悠悠歲月。那是太早的時代!世界還沒有“曬好”,不配給我們居住:我們不想那時就已起床,去外麵東跑西走。我們不把我們未出世以前的六千年世界光陰算做我所失掉的:對於這件事我們是一點兒也不關心。我們並不悲悼我們不湊巧,生得太晚,看不到這個長時代裏人類生活的假裝跳舞同形形色色的遊行;雖然我們覺得心酸,因為我不得不走開我們站的地方,當這個大賽會還沒有走完之前。
這兩個態度的不同,或者有人要用下麵這個道理來解釋:我們從各種的記錄同傳說,能夠知道安女皇朝代裏,或者甚至於亞述各朝裏所發生的事情,但是我們沒有法子去知道將來的事情,隻好等著那件事情發生,我們的切望同好奇心會愈見熱烈,愈是我們對於那件事情是莫名其妙的。這種說法是完全錯誤的,因為如果真是這樣子,那麼我們一定常常想到格林蘭或者月球去探險,而我們通常卻絕沒有想於這些事情。說句真話,我們也沒有怎樣掛慮廑懷地去窺探將來的神秘,那不過做個延長自己的生命的借口是了。並不是因為我們怎樣有意於在一百年後或者一千年後還活在人間,好像我們並不想在一百年前或者一千年前就已出世:真正的理由卻是我們大家都希望現在這個刹那能夠永久地延長下去。我們愛維持我們的現狀,也希望世界能夠老是這樣子不變,為著來討我們的歡心。
“今天的眼睛隻盯著今天的東西——”
占有著,緊緊地抓住,當能夠辦得到的時候;不管有多好的交換條件,總不願意被剝奪去這個東西,什麼也沒有剩留下來。那是同塵寰永訣,放鬆我們的緊握,至親密友,一旦分離,素誌未酬,齎恨沒地等等的苦痛才產生出這種對於去世的厭惡,“苦難因此得到長久的壽命”,我們的確常常寧願挨著苦難活在人世。
“嗬,你這個英武的心!
世界和你立下有這樣一個盟約
你們真是不願意分離呀!”
所以生命的愛惜不過是一種已成習慣的依戀,並不是一個抽象的原則。單是“活著”不能“滿足人們天然的欲望”:我們切望能在某時期,某地方同某環境內活著。我們更願意活在現在,“在時間之流的這邊河岸和淺灘”,不大願從將來裏挑出一個時期,不大願,比如,從“千福年”裏拿出五十年或者六十年一部分。這可以證明我們的依戀並不是對於“生存”或者“良好的生活”的;卻是因為我們有個根深蒂固的成見,總覺得我們目前的生活,像現在這樣子,是最值得留戀的。山居的人不願意離開他的岩石,野蠻人不願離開他的草屋;我們也是不願意棄掉當下的生活方式,包含一切它的好處同壞處,去采取任一種可以代它的別個方式。沒有一個人,我想,情願將他自己的生活同別人掉換,不管那個是多麼有運氣的。我們寧其“不活”,而不肯“失丟了自己”。有些人們誌高意遠,他們希望在二百五十年後還是活著,去看一看在那時候,美國會發長成個多麼偉大的國家,或者英國憲法能夠不能夠維持到那麼久。這類意思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但是我自認我希望能夠活著看波旁皇朝的傾覆。對於我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愈早發生,我會愈覺得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