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個青年的人曾經想過他將來是會死的。他或者會相信別人是會死的,也許肯同意於“人皆有死”這個學說,隻當它做個抽象的命題,但是他絕不至於親切地拿它來應用到自己身上。(“人們都以為人們都是會死的,除開了他們自己”——楊。)青春,活潑同血氣對於老年是具個絕對的厭惡,對於死也是一樣的;當我們在人生的興高采烈時代,我們絕不比茫然無思的稚年,會更多些模糊的觀念,知道怎樣。

這個靈敏溫暖的動體會變做

一塊搓捏過了的泥土——

也不能夠曉得鮮豔多血的健康同精力會怎樣子“變為枯槁,軟弱同灰色”。若使在胡思亂想時候,我們拿生命的終止這個概念,當個理論,來想著好玩,這真是奇怪,那好像是多麼遙遙無期的,內中有一個多麼悠長閑暇的間隔;它那種慢慢的嚴肅的前進給我現在這種人生的美夢一個多麼大的對照!我們望著那水平麵最遠的邊際,心裏想還用不著走到人生之路的極端,掉過頭來,我們已可以看見走過有多麼長的路途;可是當我們一些兒還沒有料到時候,雲霧卻已經纏著我們的腳旁,暮年的黑影也圍繞四周。我們生命的兩段溶混為一;兩個極端相碰,中間卻沒有我們所預期的浪漫時代;至於人們所謂的老年時悲壯嚴肅的深濃光輝,所謂“枯黃的殘葉”,所謂秋天黃昏的朦朧轉暗的陰影,我們卻隻感到潮濕的冷霧,罩圍著世上一切的東西,當青春精神已經消逝了的時候。世上沒有什麼,能夠引起我們的向前瞻望;更可悲的是回首前塵,事事都變做那麼陳腐同平庸;簡直是一點兒意味也沒有。我們生存的快樂已是自己消磨盡了,“成為時間上的陳跡”,不能夠再鼓起我們的欣歡:苦痛不斷地來襲,使我們倦於人生,弄得我們沒有勇氣,沒有心情,肯在回憶中再同它們相見。我們不欲裂開從前的心靈傷痕,不欲像鳳凰那樣再恢複我們的青春,也不欲重度過去的生涯。生已是很夠了。樹既是倒下了,就讓它躺著吧。斷然地把帳簿闔好,帳目結清,從此後再也不弄這種麻煩了。

有人以為人生是像探察一條甬道,我們走進去越遠,那甬道就變得越狹窄,越黑暗,絕沒有回身退出的可能,在那裏我們最後因為著空氣的缺乏而悶死。我個人並不覺得空氣的更見濃密,當我走近那狹窄的部分。我年輕時候還更感到這個苦處,那時單單死的觀念好像就能夠壓下成千欣欣向榮的希望,使我血管裏的脈搏都見消沉。(我特別記得有一回我有這種感覺,當我念著席勒爾的《卡羅斯皇子》時候,裏麵有一段死的描寫,寫得使我差不多難過得通不出氣來)現在我卻覺得世界的稀薄,找不出什麼,可以做人生的支柱,我伸出我的手,想去抓點東西,卻什麼也沒有得到;我太住在抽象的世界裏了;人生的赤裸裸真相排在我的眼前;在那空虛同荒涼裏,我看到“死神”的向我來臨。當我年輕時候,我看不見他,因為我眼中有一大群的物事同感情,“希望”又總是站在我們中間,說道:“別去睬那老頭!”若使我曾經好好地活過,那麼我也不會怎樣地惜死。但是我不喜歡快樂的契約還沒有實踐,就行廢除;不喜歡不美滿的婚姻;不喜歡幸福的許諾頓行取消。我所有的為人為己的希望全化為焦士,或者剩下些特意來嘲笑我的現狀。我真欲把它們重新建築一番。我欲看人類有個良好的前途,像我才入世的時候那樣我欲留下有真價值的工作,做我的遺念。我欲有友誼懇摯的手送我到墓中。辦得到這些條件,我是不辭死去,若使我不是十分願意。那時我要在墓上寫著——“感謝同滿足!”但是我焦心忍苦得太厲害了,真不願就這樣子白白地操一世的心,挨一世的苦。——回顧起來,有時我覺得好像我也可說是在知識山旁的一場夢裏或者陰影裏睡過了我的一生,在那裏我沉溺於書中,思想中,名畫中,隻隱隱地聽到下麵匆忙腳步的踐踏聲同大群人們的喧嘩聲。從這模糊蒙昧的生活裏醒來,震於目前的情境,我感覺到一種願望,想走下到現實的世界裏去,跟人們一起驅馳。但是我恐怕已是太遲了,還是再回到我的書癡的幻想同懶惰吧!

這並沒有什麼奇怪,我們是更慣於死的冥想同恐懼,當我們一步步地更走近的時候,生命好像隨著熱血同壯氣的消沉而俱衰;當我們看見身旁的一切物事都受機緣同變化的支配,當我們的精力同韶顏終歸於毀滅,當我們的希望同熱情,我們的朋友同我們的懇摯離開了我們,我們也開始漸漸地覺得我們是會死的!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死,除開一回,那回是一個嬰孩的死。這是好多年前的事情。形容是安詳而恬靜,麵貌是美麗而固定。那真像是一個放在棺材裏的蠟製人形,四旁撒鋪有清白的花朵。那並不像死,卻更像是生的模型!不過是沒有氣息吹動那嘴唇,沒有脈搏跳動著,沒有景物同聲音會再走進那眼睛同耳朵。當我看它時候,我瞧不出那裏有什麼苦痛,它好像是對於已過了的短促的生之苦痛微笑;但是一看到蓋棺,我真是萬分難過——好像會使我悶死;可是當禮拜堂墓地角上的苧麻在他的小墳上波浪地起伏時候,迎人的和風卻能恢複我的精神,解鬆我胸裏的這個鬱結。

一個象牙的或者大理石的雕像,比如產特立的二孩紀念碑,我們瞻仰時,覺得有純粹的欣歡。為什麼我們不會悲傷同懊惱,為著那大理石不是活的,或者為著我們恐怕它的呼吸是很困難?這是因為那大理石是從來沒有活氣的;我們總以為從生到死的過渡是非常困難,我們的想象看見生同死正在那裏肉搏,所以我們將生死的性質很苦楚地混在一起,因此就想才死的嬰孩還是要呼吸,要享樂,要東瞧西看,卻被死的冰冷的手製止住了,將一切機關鎖住,把所有的感覺弄成麻木;所以若使小孩子還能說話,一定會訴出他自己現在的苦況。或者宗教的思想比任何別的東西會更快地使我們的心對於這個變更沒有什麼反感,因為照它們的說法,我們的魂魄是飛到別的地方去,剩著這個軀體在後。所以通常我們一想到死,我們是把它同生的觀念混在一起,因此在我們現在思想裏死才會變做這麼猙獰的一個怪物。我們想,我們處在那種情境時會有什麼感覺,並不是想死人處在那情境會有什麼感覺。

“從墳墓之中,自然之聲仍然是喊著;

在我們的灰燼裏,他們昔日的火長存。”

關於這個題目,塔刻的《追著自然的光》裏有一段值得讚美的文字,我要把它抄出,因為那可說是我所能找出的最好的說明。

“死屍的淒慘形相,預備給它住的房子的黑暗,寒冷,閉塞同孤寂,我們想起來,會不寒而栗;但是隻是對於想象才這樣,由理智來看就大不同了;因為無論誰一用他的理智,立刻可以看出這許多情境裏並沒有什麼淒愴可怕的地方:若使那死屍老是好好地包著,放在溫暖的床上,房裏燒著烘人的爐火,它也不會因此感到適體的溫暖;若使天一快黑,接著就燃起成堆的蠟燭,它也看不見什麼東西,會覺得開心;若使讓它逍遙自在,它也不能應用它的自由,若使有伴侶圍繞著,也不會笑逐顏開;它臉上醜怪的形容也不是苦痛,不安或者悲痛的表現。這是誰也曉得的,隻要別人一提,他很快就會承認,但是一看到,甚至於一想到這些東西,他還是免不了戰栗;因為知道一個活人處在這種環境之下,一定會受極大的苦痛,這些東西在我們心裏就常常變做很可怕的,給我們一種器械式的恐怖,這恐怖會見增加,一看到我們四旁的世人也都是一樣地戰戰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