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的恐懼之外,我們常常有一種不必須的,自己願意加上的苦痛,那是我們愛同情於旁人失丟了我們時的悲哀。若使這是我們對於死的恐懼的唯一原因,我們真有理由,很可以放下心來。鄉間墓石上所寫的動情的勸告,“請別要為著我悲傷,我親愛的妻子同子女”等等,多半很快地能夠字字發生效力。我們死去,在社會上並沒有剩下那麼大的一個虛空,像我們自己所想的,我們所以不禁作那樣想,一半是為著要擴大我們自己的重要,一半是想用別人的同情來安慰自己。就是在自己的家裏,那裂口也沒有那麼樣大;傷痕的縫口是比我們所預料的要快得多。不,人們常常喜歡我們的“讓位”勝過於我們的“出席”。我們死去的第二天,人們還是照常地在街上走路,數目並沒有什麼減少。當我們活著時候,世界好像是專為著我們而存在,為著我們的欣歡同娛樂,因為世界的確給我們許多的快樂。但是我們的心兒停著不動了,世界仍然是照常熙熙攘攘著,並沒有記念著我們,對著我們還是像我們在世時候那樣的冷淡。億萬萬人的心是空的,沒有什麼情感,看你我好像是屬於月球的人們,一點也不關心。在那星期裏的星期日報紙上我們的名字再現一次,或者是在月底有些報紙的死亡欄上,我們規規矩矩地同世人永訣!這並沒有什麼可怪,我們一離開了這暫時的舞台,就這麼快被人們忘記;因為我們壓根兒就不大引起人們的注意,當我們還在舞台上麵的時候。不單是我們的名字沒有傳到中國——我們的鄰街就幾乎沒有聽到我們的大名。我們自己同世界非常親密,我們以為這種情誼是彼此共之,這是個顯明的錯誤。可是,若使我們現在不會因此而覺得難過,將來也是同樣地不會的。一掬的塵埃不能夠同它的鄰居尋釁吵架,也不能對“造化”說出怨詞,很可以大聲喊道,若使它還有理智同舌頭:“走你的路吧,老世界,在藍的淨天裏打你的圈兒走轉,對每代人去油嘴滑舌,你同我是再也不會摩著肩兒擠在一起了!”
這真是可驚的事,富貴的人們,甚至於有些握過大政權的人們,是多麼快就被人忘卻了。
“一會兒的稱尊,一會兒的威權,
這是偉大英猛的人們所得到的
從搖籃到墳墓期中的唯一東西——”
在這個短促的期間之後,他們差不多連一個名字都不能傳下。“一位大人物的身後遺名,普通算起來,可以有半年的壽命”。他的後裔同承繼者取得他的爵位,他的權力同他的財富——全是這些東西才使他變做這麼重要,受人奉承的人物;他卻沒有剩下什麼別的東西,使世人感到快樂或者得到利益。後世的人絕對不像我們所以寫的那樣公平,不計利益。他們的謝忱同讚美是用來報答他們所受的好處。他們蒙一班人給他們教訓同快樂,他們就愛去紀念他們;他們覺得受有多少的教訓同快樂,他們所懷抱的紀念就是做個正比例。讚美的情感是直接從這個基礎上生長出來的,這樣子的確是不至於濫用的。
這種柔弱無勇的吝惜生命,普通地或者抽象地,是文明太高,矯揉太過的社會狀況的結果。從前人們跳到戰爭的一切變遷同危險裏去,或者將生命付諸一擲,或者為著一個強烈的情感不惜犧牲一切,若使他們不能滿足這個情感,生命對於他們就變成重累了——現在我們最強烈的情感是思維,我們最大的娛樂是讀新戲劇,新詩歌,新小說,這些事我們很可以安安逸逸地做去,一些危險也沒有,永久地做去。若使我們去看古史同傳奇,當文藝還沒有將人事染上暗淡無光的色彩,把熱情化為模棱兩可的心境之前,我們覺得裏麵的男女主角不單是“看生命連一條針都不值”,並且當放蕩不羈的時候,好像是故意去找輕生的機會。他們喜歡些中意的東西就愛到極點,到了瘋狂的地步,以為若使能夠滿足自己這個欲望,沒有個代價可說是太貴的。一切別的東西全變做不值一錢的廢物。他們向死走去,好像是向新婚的床,一些也不懊悔地犧牲自己或者他人,在愛情,名譽,宗教,或任一個別的得勢的情感的聖龕之前。羅米歐駛他的“厭於滄海的疲倦小舟,碰在死的岩石上麵”,當他一曉得自己被剝奪去了他的朱麗葉;她也在他們最後的悲苦裏雙臂環著他的頸項,隨著他到那個死亡的岸去。一個強烈的意思占住了心田,將一切別的念頭完全壓倒;就是生命本身,沒有了它也是毫無樂趣的,變做個不足介懷或者討厭的東西。在這種狀況之下,最少也是更多想象的成分,更多感情的力量,行動的速度也會更快,比著那為了無聊生活的本身,而生的纏綿難舍的,無精打采的同長久的對於生命的依態。這或者也是更好的,並且是更英雄的,去向一個勇敢的或者親愛的對象進攻,若使失敗了,就男子漢地挨受那結果,比著那重新去苟延一種煩悶的,無精神的,無趣味的生活,最後也隻是(像比野所說的)“在些惡濁的爭吵裏失丟了生命”,為著些不值得的東西的緣故。在這種對於死的勇敢挑戰裏,不是有一種慷慨的犧牲精神同不顧一切的蠻勁的意味嗎?宗教同這個不是有些相幹嗎:那種對於死後的生活的堅信使現世的生活減輕了價值,在想象裏呈現出個來世的境界;所以粗野的兵士,情迷的愛人,勇敢的騎士等等無妨現在這麼冒險一下,跳到將來的懷中,這種豪舉,近代的懷疑主義者卻退縮不敢一試,雖然有那麼多自誇的理性同空虛的哲學,都是柔弱得一個女子之不如!對於自己我免不了也是作這樣想;但是在前麵我已經努力於解釋這點過,現在不再來詳說了。
一個活動的同危險的生活可以壓住死的恐懼。那不單是給我們以忍痛的毅力,並且時時刻刻使我們知道我們在世的生命是多麼不牢穩的。慣長坐的,愛念書的人們是最怕死的人們。關於這點約翰生博士就是個例子。幾年的光陰由他看來好像是很快地就過去了,比著他素常對於時空的一覽無餘的冥想。在文人的“靜物畫”裏沒有什麼顯明的理由,一定有變更的必要。他很可以坐在圍手椅裏,一杯一杯地倒他的茶,一直到天荒地老才止。他果能夠辦到,那是多麼好嚇!醫治那逾量的死的恐懼的最合理方法是對於生命定下個適當的價值。若使我們願意繼續生存在世界裏,單為著去滿足我們頑梗的怪癖同苦楚的熱情,我們還是立刻死去好些,若使我們對於生命的顧惜是按著我們從生命裏所得到的好處來定,那麼我們去世時候所覺的苦痛也不會非常劇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