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車

林德(Robert Lynd)

斯拖克敦達林敦鐵路的開幕到今年的確是剛好一百年。這是我們現在的火車的開始,我敢說,當我們回顧時候,有許多人心裏會懷疑,我們是值得慶賀,還是值得矜憐。從開頭起,預言家對於這事的意見就不一致。有幾位說鐵路最終是一種幸福。有幾位說鐵路最終是一種災禍。我們今天所知道的隻是我們采用了鐵路,當火車穿過森林時候,它的煙現在差不多變成自然的一部分,可以供詩人和畫家的欣賞。真的,若使我們要說火車的壞話,也不能拿它破壞了世界的美觀來做理由。小孩子一能夠走路,就要人家帶他們到看得見火車經過的地方。好像機關車也是有生命的東西,同一匹馬或者一隻雞一樣。在我自己的稚年時期,我曉得利斯本地方的華勒斯獵苑底下轟轟地走過去的一切機關車的名字。並不是我現在還能分析我對於火車的愛好。但是那時一聽到火車走近的聲音,我覺得有快樂的波浪湧上心來,暫時淹沒了我全部的生活,當這個龐大、油著綠色的機關車緣著發亮的欄杆,向我前進,同雷一樣響地經過,帶著最後車輛的刮辣聲音在遠處消滅了。或者小孩子在一個動著的火車頭麵前,感到些勃來克在《老虎,老虎》那首詩裏所表現的敬畏。由他們看來,一個火車頭是一個具有可怕的對稱,美麗有力的動物——一個疾馳得出奇的危險動物。他們的世界並沒有被這群奇怪的東西所破壞,卻反增富了許多。小孩子真像貓兒:對於一切走動著的東西都感到興味。世界上文明的地方很少東西具有火車這樣偉大的速度。在小孩子的想象裏,汽車幾乎不能代替它的位置。汽車沒有相類的音樂,白天沒有雲般的羽冠,晚上沒有火,可以表示內中的活力。若使納斯欽早看出小孩子從火車的形狀,聲音,甚至於氣味,會得到多大的快樂,他的怒氣也會減輕,不至於那樣子把它們當做田舍風光的玷汙者。小孩子欣賞一列特別快車的經過,他的精神很可以和納斯欽欣賞回響的瀑布時一樣。看到一家小孩子趕緊跑到一架鐵路橋下,剛好讓火車轟轟地從他們頭上走過,你是逼得不能不承認他們是稚年的詩人,不好說隻是愛聽假危險的嘈響的唯覺主義者,像那班到衛卜來的遊藝場的人們。所以我想,無論我們對於鐵路有什麼責難,總不能夠說它們破壞了風景。一個風景會給鐵路所破壞,本來也一定是個很可憐的風景了。房屋糟蹋田舍美景的地方是多過鐵路萬萬倍;但是沒有易感的人們曾經用這個做理由,來反對房屋的存在。

然而當我們講到大家所認為鐵路的好處,我們卻反更難於說出不加貶詞的讚美話。雖然由美術方麵觀察,火車是很值得頌揚的,它們的功用卻沒有這麼明顯。在十九世紀裏,大家常常以為迅速的運輸機器會大有裨於人類,因為可以使各國的人民彼此更容易接近。照理論來說,結果是應當有這類的利益才是。但是,實際上有沒有呢?法國人有沒有更愛了德國人,因為德國人到他們那裏比從前會這樣子更快了幾個鍾頭?波蘭人有沒有更熱烈地愛了俄國人,因為俄國人能夠靠著迅速的火車頭的幫助趕到他們那裏去,用不著靠那遲慢的馬兒?這次“大戰”並沒有鼓勵我們去這樣子相信。真的,稍懂得人性的人們應當先就曉得人們並不會因為做了鄰居,而彼此更見和愛。真的,正因為德國住在鄰近,所以法國人才那樣恨他們,他們兩國現在實際上是比斯拖克敦達林敦鐵路開幕以前更近一倍。使法德兩國人民互相親愛,我敢說,像他們所值得的那樣互相親愛的,唯一法子是發明一種和火車完全相反的機器——一種機器使運輸非常遲慢,使巴黎柏林相距得好像是各在地球的一麵。設使一切運輸的機器能夠慢到像電影中用慢鏡拍照的片子,那麼再也不會有世界戰爭了。人們會去找更近的鄰人來交戰,哲斯脫敦先生各市鎮互鬥的夢想也會實現,諾定山的住民會整隊走下斜陂,來同墾星吞鎮上的人們打仗。

實在說起來,我們愈容易到外國去,我們好像同他們愈不親密。在帆船同騎馬的時代,出外的英國人旅行起來,他們真可說是在外國,那裏的文字同習俗,他們都是非懂不可。今日出外的英國人卻照例帶著英國同他一起走;若使他有對誰說話,十回有九回不是同外國人,卻是同本國人談天。汽船同火車簡直是在法國,瑞士,意大利各地方上遍地建起小塊的英國同美國。這麼一來,他們同法國人,瑞士人,意大利人,在任一方麵都是更疏遠了,除開時空這兩點。它們使人們由真正的旅行者變做遠足旅行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