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曰戒傲惰以正俗

餘在軍日久,不識術數、占驗,而頗能預知敗征。大約將士有驕傲氣者必敗,有怠惰氣者必敗。不獨將士然也,凡委員有傲氣者亦必僨事,有惰氣者亦必獲咎。傲惰之所起者微,而積久遂成風俗。一人自是,將舉國予聖自雄矣;一人晏起,將舉國俾晝作夜矣。今與諸君約,多做實事,少說大話,有勞不避,有功不矜。人人如此存心,則勳業自此出,風俗自此正,人材亦自此盛矣。

勸誡紳士四條本省鄉紳,外省客遊之士,皆歸此類

一曰保愚懦以庇鄉

軍興以來,各縣皆有紳局。或籌辦團練,或支應官軍,大抵皆斂錢以集事。或酌量捐資,或按畝派費,名為均勻分派,實則高下參差。在局之紳耆少出,不在局之愚懦多出;與局紳有聲氣者少出,與局紳無瓜葛者多出;與局紳有夙怨者不惟勒派多出,而且嚴催淩辱;是亦未嚐不害民也。欲選紳士,以能保本鄉愚懦者為上等。能保愚懦,雖偽職亦尚可恕;淩虐愚懦,雖巨紳亦屬可誅。

二曰崇廉讓以奉公

凡有公局,即有經管銀錢之權,又有勞績保舉之望。同列之人,或爭利權而相怨,或爭保舉而相軋,此不廉也。始則求縣官之一劄以為榮;繼則大柄下移,毫無忌憚。衙門食用之需,仰給紳士之手;擅作威福,藐視官長,此不遜也。今特申戒各屬紳士,以敬畏官長為第一義。財利之權,歸之於官;賞罰之柄,操之自上。即同列眾紳,亦互相推讓,不爭權勢。紳士能潔己而奉公,則庶民皆尊君而親上矣。

三曰禁大言以務實

以諸葛之智勇,不能克魏之一城;以範韓之經綸,不能製夏之一隅。是知兵事之成敗利鈍,皆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近年書生侈口談兵,動輒曰克城若幹,拓地若幹,此大言也。孔子曰:“攻其惡,無攻人之惡”。近年書生,多好攻人之短,輕詆古賢,苛責時彥,此亦大言也。好談兵事者,其閱曆必淺;好攻人短者,其自修必疏。今與諸君子約為務實之學,請自禁大言始。欲禁大言,請自不輕論兵始,自不道人短始。

四曰擴才識以待用

天下無現成之人才,亦無生知之卓識。大抵皆由勉強磨煉而出耳。《淮南子》曰:“功可強成,名可強立。”董子曰:“強勉學問,則聞見博;強勉行道,則德日起。”《中庸》所渭“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即勉強工夫也。今士人皆思見用於世,而乏用世之具。誠能考信於載籍,問途於已經,苦思以求其通,躬行以試其效,勉之又勉,則識可漸進,才亦漸充。才識足以濟世,何患世莫己知哉!

以上十六條,分之,則每一等人,各守四條;合之,則凡諸色人,皆可參觀。聖賢之格言甚多,難以備述;朝廷之律例甚密,亦難周知。隻此淺近之語,科條在此,黜陟亦在此,願我同人共勉焉。鹹豐十一年九月曾國藩識。

順性命之理論

嚐謂性不虛懸,麗乎吾身而有宰;命非外鑠,原乎太極以成名。是故皇降之衷,有物斯以有則;聖賢之學,惟危惕以惟微。蓋自乾坤奠定以來,立天之道曰陰與陽,靜專動直之妙,皆性命所彌綸;立地之道曰柔與剛,靜翕動辟之機,悉性命所默運。是故其在人也。氤氳化醇,必無以解乎造物之吹噓。真與精相凝,而性即寓於肢體之中。含生負氣,必有以得乎乾道之變化,理與氣相麗,而命實宰乎賦畀之始。以身之所具言,則有視聽言動,即有肅又哲謀。其必以肅又哲謀為範者,性也;其所以主宰乎五事者,命也。以身之所接言,則有君臣父子,即有仁敬孝慈。其必以仁敬孝慈為則者,性也;其所以綱維乎五倫者,命也。此其中有理焉,亦期於順焉而已矣。

請申論之,性,渾淪而難名,按之曰理。則仁、義、禮、智、德之賴乎擴充者,在吾心已有條不紊也。命於穆而不已,求之於理,則元、亨、利、貞、誠之貫乎通複者,在吾心且時出不窮也。有條不紊,則踐形無虧,可以盡已性,即可以盡人物之性。此順乎理者之率其自然也。時出不窮,則泛應曲當,有以立吾命,即有以立萬物之命。此順乎理者之還其本然也。彼乎持矯揉之說者,譬杞柳以為杯棬,不知性命,必致戕賊仁義,是理以逆施而不順矣。高虛無之見者,若浮萍遇於江湖,空談性命,不複求諸形色,是理以惝恍而不順矣。惟察之以精,私意不自蔽,私欲不自撓,惺惺常存,斯隨時見其順焉。守之以一,以不貳自惕,以不已自循,栗栗惟懼,斯終身無不順焉。此聖人盡性立命之極,亦即中人複性知命之功也夫!

朱心垣先生五十六壽序

於餘為兄弟行,結交最少,久而彌摯者,屈指無幾人也,則有若朱嘯山富春。於餘為父執,又早器餘,餘愛慕而不敢侮者,亦無幾人也,則有若姻伯心垣先生。嘯山為先生塚嗣,其交餘也,先生實令之也。先是先生與家嚴君同學,互相掖重,兩家世好既篤,重之以婚姻,故餘知先生特詳。前歲丙申,先生年五十,嘯山謀稱觴,乞餘以言侑爵。先生曰:“是何為者?傳曰‘恒言不稱老’。今吾方托堂上之蔭,將不以禮處我乎?抑以諛詞誣我乎?且古者下壽六十,今吾猶未也。”固請不獲。又數年,嘯山舉於鄉,偕餘北上,從容謂曰:“吾父所以固辭頌禱者,善則歸親,義不得專也。今吾欲丐子文,為寒門作家慶圖,使吾父上有以承祖父母歡,下有以自娛,而即以為吾父壽,可乎?”餘曰:“可。”昔董召南隱居孝義,昌黎韓子為詩記其事,姚氏三瑞堂世以孝稱,東坡亦作詩美之。今君欲以娛重闈者娛其親,是孝子等而上之之義也。賢哉!吾不能以詩壽先生,請陳君家天倫之樂,以娛先生之誌。

“今夫科名宦達,豈以寵身,亦借為顯揚之資也。先生以第一人補弟子員,再躓場屋,遂棄舉業,其天懷恬淡,視青紫不值一吷耳。乃其督課子侄,則銳意進取,惟恐後時。討論史事,旁及製藝書學,皆得窾卻而勖以法度。在先生,豈徒欲弋取時榮哉?不過欲博膝下之歡,使老人聞之曰:‘阿孫才,今試已列前茅矣;阿孫能,可以與賢書選矣。’因而鼓舞後進,怡然忘老。此其可娛者,一也。君家田園足以自給,先生周視原野物土之宜,稻粱之外,雜蒔嘉蔬。種秫二頃,獲以釀酒,名曰延齡,殺雞佐之。但以奉親,不以勸客,有餘則庋置焉。門外方塘,廣可百畝,旁置小艇,宜釣宜網。當春種魚,秋則取之,以強半供甘旨,其他則請所與子姓醉飽,波及群下。其可娛者,又一也。君家早歲頗有外侮,自先生綜家政,敬宗收族,袒免以下,一視同仁。閭裏細民,強梗者鋤之,不肖者勸之,貧無告者周恤之,竭力之所勝而不德焉。比來一境怗然。曩時箕舌之怨,雀角之爭,皆以潛消,而高堂暮齒亦得晏安無患。其可娛者,又一也。抑聞之:夫妻好合,兄弟既翕,父母其順矣。先生早占炊臼,續以鸞膠,不聞有遇虐後母之事,非刑於之道乎?方鳳台先生之以計偕入都也,先生曰:‘予弟行役,不可以勞門閭之望。丈夫何憚萬裏哉!’乃杖策送弟北征,而衛以俱返,不賢而能之乎?邇年以來,弟侄能文者,先生為之延師課讀;肄武者,為之料量魚服竹閉之具,使之皆得成名。以故床笫之間秩如也,昆弟翼翼如也,寢門之內??如也。此甚可娛者一也。又先生熟於形家之言,往為大母卜佳城,備極勞瘁,終乃永臧。今腰腳尚健,暇則陟層嶺,披蒙茸,裹糧而從一奚。遊覽既審,歸而告於堂上曰:‘某水某山,大人所經曆也,有佳兆,當貴至徹侯。某宅某田,大人所釣弋之所也,居之後必昌。’因與指畫形勢,兼誦撼龍疑龍之經,而堂上亦傾聽不倦,或佯諾之,微笑其幻渺。此亦可娛之一端也。夫天倫之樂,豈有形哉?日用優遊之地,行之而不著,習矣而不察,道路傳為盛談,或油然興感。而當境者行其心之所安,視為固有而不足怪。以先生之德之遇,凡所謂可以自娛,即以娛親者,皆已自得之而自忘之。不知此中真樂,雖三公不足以易也。卻老延年之道,有進於此乎?嘯山歸述吾言,酌而祝焉可也。”嘯山拜曰:“善”。遂書以為之序。

田昆圃先生六十壽序

道光某年月,為我年伯昆圃先生六十初度。其嗣君敬堂同年,丐餘以文為壽,且曰:“古者,稱壽不必攬揆之辰;壽人以序,抑非古也。然震川歸氏、望溪方氏嚐為之,是或有道焉。”餘曰:“然。壽序者猶昔之贈序雲爾。贈言之義,粗者論事,精者明道,旌其所已能,而蘄其所未至。是故稱人之善,而識小以遺巨,不明也;溢而飾之,不信也;述先德而過其實,是不以君子之道事其親者也;為人友而不相勖以君子者,不忠也。今子所以壽親者,於意雲何?”敬堂曰:“吾父固好質言。凡生平庸行、眾人所恒稱道者,不足為君述。吾父早歲以課徒為業,迄今幾四十年。嚐曰:‘塾師鹵莽塞責,誤人子弟不淺,吾不敢也。’戊戌,雨三幸成進士,選庶常。吾父書來,戒以初登仕版,勿輕幹人。”於戲!安得此有道之言乎?蓋自秦氏燔群籍,教澤蕩然。漢武帝始立《五經》於學宮,使諸生各崇本師,置博士,舉明經,而聖吉乃絕而複續。明太祖以製藝取士,並立程朱之義,使天下翕然尊尚,而聖賢之精蘊始照灼於幽明。二君者,蓋見夫學校之不可複,故定為功令,使人以此為祿利之途,而陰以尊儒術而闡大義。由今言之,明聖遭於煨燼之餘,而炳若日星,表宋儒之精理,使僻陬下士皆得聞道者,不得不歸功於二君。然使人以詩書為幹澤之具,援飾經術而蕩棄廉恥者,又未始非二君以啟之也。今世之士,自束發受書,即以幹祿為鵠,惴惴焉恐不媚悅於主司。得矣,又挾其術以釣譽而徼福。祿利無盡境,則幹人無窮期。下以此求,上以此應。學者以此學,教者以此教,所從來久矣。百步之矢,視其所發,差若毫厘,謬以千裏。振古君子多途,未有不自不幹人始者也。小人亦多途,未有不自不幹人始者也。今先生之誡子,首在不輕幹人,則平日之立教,所謂不誤人子弟者,概可知矣!出處取與之間,士大夫或置焉不講。而鄉裏老師耆儒,往往以教其家,繩共門徒。吾父課徒山中,亦有年所,每誡小子,輒日:“儉約者不求人。”與先生辭旨略同。而吾黨郭君雨三,亦得父訓以成名。當交相毖勉,力求所以自立者,以圖無忝所生。不然,先生不欲誤人子弟,而吾輩一離膝下,乃反自誤其身。日偈月玩,委棄而不克自振,終且不免於幹人也。吾言不足以重先生,而猶不敢諛詞欺吾友。是或為先生之所許乎?敢以為長者壽。

朱玉聲先生七十三壽序

天可補,海可填,南山可移,日月既往不可複追。其過如駟,其去如矢,雖有大智神勇,莫可誰何?誇父之追,魯陽之揮戈,陶士行之惜陰,有以哉!有以哉!餘與朱堯階以道光十年論交於長沙,當時相見恨晚。曾幾須臾,遂閱一終,一星終矣。前歲戊戌,餘乞假旋裏,值玉聲先生七十誕辰,堯階以壽親之文見屬。餘忻然不辭,遷延未報。一諾三年,甚哉!光陰之遷流,如此其足畏也。人固可自暇逸哉?以餘玩愒時日,有言不踐,學問不加進,而堯階不務顯揚之實,徒欲以祝史徽言娛親誌,二者均非先生之所許也。何足以為先生壽?雖然,吾與堯階交舊矣,不可不略抒固陋,表先生之暗修,以征其所以延齡之由,以卜將來無量之祜,以慰吾堯階、以勖吾堯階也。

蓋先生則可謂不自暇逸者矣。先生少失怙,既冠又失恃。家故貧,破屋數椽,兄弟謀析產。先生以其稍完者付諸昆,而指其隙地一弓自予。去之賈,不數年,致千金,已而散去。又如是,又散去。屢裕屢絀,晏如也。先生有嫂,早寡,窮不能自存,乃為之謀生計,撫孤兒。終節婦之世,無衣食慮。複出資為之表其節,聞於有司,與其大母並建總坊。尤慷慨好義,宗族中有不能自贍者,求之必給。有沒不能終葬具者,周之必無缺禮。子侄有遊惰無常職者,掖之培之,視其材,必俾有成。他如聯族譜、建支祠、治祖塋、置祭產,凡事關本原之大者,經之營之,有廢必舉,有初必終。故其所以屢絀者,人皆知之,為其急公也,為其義也。其所以屢裕者,人或不知。《傳》曰:民生在勤,勤則不匱。先生之所為常致充盈,綽綽有餘者,勤而已矣,不自暇逸而已矣。計自少壯以洎今日,拮據飄搖,幾無虛日。今夫天恢恢大圓,終古磨旋,今夫山終古常峙,海終古常流,其盛大而生物不測,由其不貳。不貳故不息,不息故久。夫人也亦若是焉矣。守其樸者完其素,勞其力者貞而固。戶樞不敝,磨鐵不蝕,胥是道也。以先生之不自暇逸而得康強逢吉,又何疑乎?又何疑乎?

餘與堯階相友以心,相砭以道義。今堯階幸得啜菽飲水,承歡膝下;而餘一官匏係,既不能拾遺補闕,有絲毫裨益於時,又不能歸侍晨昏,又不得奉板輿以迎養。餘自是有羈旅之感矣。《風》有《陟岵》之章,《雅》有《四牡》之什,皆以行役在外,睠懷門閭。孔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願吾堯階佩塊管,調滑甘,愛光陰如拱璧,舞彩服如嬰兒。由是而後,先生樂孫曾之蕃昌,欣琴瑟之靜好,耄耋期頤,怡然忘老。則堯階庶不負讀書之誌,不忝於盛德大業耳。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時乎!時乎!事親者可或忽乎!此所以勖堯階、以慰堯階,而即以為先生壽者爾。

吳君墓誌銘

吾邑吳君榮楷,既以道光辛醜成進士,將之官浙江。乃手其先人狀,請曰:“吾父母棄養十二年矣。窀穸之事,粗已安吉。尚未有以銘幽室,子其為我銘之。”固辭不獲。

按狀:先生姓吳氏,諱文深,字致遠,湘鄉人。曾祖文章、祖太若、父振世,皆以願謹稱。家故饒,振世公既老,攜資客遊常德,先生從之行。留明遠翁家居。明遠,先生兄也。常德去湘鄉千餘裏。逾二年,而振世公卒。鄰裏無行者,利其有,率眾闖然至喪次,叫囂隳突,雜以胥役。先生雞斯徒跣,擊胸如壞牆,號泣向眾曰:“孤兒在此!環顧無功緦之戚,無密友、幹仆。若輩不哀吾喪,而迫人於難,是可忍乎!且胥役何為者?孤兒請以泣血濺縣官之庭矣。”眾瞠視,各鳥獸散。乃部署喪事,從容扶櫬歸湘。時先生年十六歲也。既歸,事母益謹。然家益落,遂與明遠翁經營生計。惟母養特豐,他則皆從儉約。久之,複稍裕。吳氏自鼎革後,譜牒散佚,先生力為倡修。特征詳核,數年而成。既又倡修家祠。明遠翁捐基地數十畝。先生竭力締構。夫其拮據漂搖之際,旁午未遑,而能敬宗收族,先其大者,可謂知本矣。道光某年某月某日卒,年八十有四。葬某縣某裏某原。配宋孺人合葬焉。宋孺人少先生十餘歲,既來歸,尤耐艱劬。振世公之客常德,孺人不逮事也;逮事姑,曲意承歡,如恐失之。性好恤窮困,鄰婦紡織無資,則罄所有給之。先是明遠翁常外出,有子名榮林者,絕穎異。先生擇師督讀,視猶己子,遂以成立,為名諸生。已而榮楷兄弟皆從之受業。孺人之視榮林也,不以為侄也,以為師也。邑人鹹謂先生之教子,孺人實讚之雲。某年月日以疾卒,年六十有一。子二人:長榮楠,邑庠生,次即榮楷。孫光煦,邑庠生;次某,次某。女孫七人。

銘曰:少而禦侮豪強伏,長而克家宗族睦,耄而韜光訥且樸。訥乎?樸乎?黑而雌者福乎?斧之、藻之、舟之,舟之,夫子之協,琴瑟以將之。宰樹青青,有桐有梓。我銘諸石,以妥泉官,以昌其孫子。

彭母曾孺人墓誌銘

天道五十年一變,國之運數從之,惟家亦然。當某隆時,不勞而坐獲,及其替也,憂危拮據而無少補救,類非人所為者。昔我少時,鄉裏家給而人足。農有餘粟,士世其業,富者好施與,親戚存問,歲時饋遺綴屬。自餘遠遊以來,每歸故裏,氣象一變,田宅易主,生計各蹙,任恤之風日薄。嗚呼!此豈一鄉一邑之故哉!王姑彭孺人,吾祖之伯姊。其塚婦,又吾姑也。兩世之好,視他戚尤厚已。王姑之未嫁也,事吾曾祖王父母,以孝聞。既適彭宜仁先生,相夫敬克厥愛,無片言稍忤。自吾成童以後,王姑已五十餘,其堂上舅姑八十有奇矣。每見王姑奉甘旨,未嚐不潔;議酒食,未嚐不豫,大而課讀勸農,未嚐不營慮;小而廁牏灑掃,未嚐不躬親也。蓋餘所見賢母,無如王姑勤者。早歲物產殷饒,內奉菲薄,外圖豐潔。比年以來,稍稍歉絀矣。己亥秋,餘將入都供職,走辭王姑。視其庭除,氣象不侔。憫其愈勤,又驚其衰,為之泣。王姑亦泣。蓋心知其不可複見,而哽咽不能言也。竟以次年春卒。豈不悲哉!

王姑生乾隆二十九年,甲申,十一月十七日。卒於道光二十年,庚子,三月二十三日,壽七十有七。葬湘鄉二十四都西山陽,首辛趾乙。子三人:長慶齡,予姑夫也,先孺人二年卒,次慶吉,次慶也,好學能文。孫六人:毓耒、毓楛、毓橘、毓椿、毓杖、毓麓;女一,孫女一人。銘曰:

懿我王姑,既莊以嬺。佩管舟,德容棣棣。勖哉夫子!儷光儕鴻。五十餘載,無遂有終。曷瘁厥躬,言育我鞠。無恥我罍,實繁旨蓄。離離令問,匪邇伊遙。貽澤之蔭,何幽不喬。南山崒,宰樹青青。弗騫弗拜,萬代千齡。

餘安人墓誌銘

攸縣餘世校客京師五年,聞母訃,將奔喪。以銘墓之文來請,且曰:“世校生不能侍,歿不能視含殮,是罪人也。先生幸次吾母淑行,以光幽室。”

按狀:安人姓譚氏,衡山舉人昌明之孫,廣西巡檢禹門之女。七歲喪母,事繼母以孝聞。適攸別駕餘君君山,襮順衷和,翼翼如也。久之,別駕君之漢陽分府任,以家事囑安人。時堂上舅已棄養,姑老矣,諸子弱小不識事。安人謀初毖終,巨細必躬,祭必虔奉,免薨必時。委諸子於學,朝而蠲禮師,夕而課男旋課女。課畢而紡績,而經營錢布。如是者十餘年,而精力衰矣。道光辛醜某月某日以疾卒,春秋六十有七。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某縣某裏某原。子四人:長世柄,次即世校,廩貢生;次世芳,次生春,縣學生。女一,孫九人,某某。世校之入都也,安人拊其背而誡之曰;“去,去!強飯,鄉裏齷齪,終不得進取。京師文物殷轔,賢士大夫繹繹如繁星。汝往,勖哉!名自可致,學可染人。道德有軌途可循,而青紫可拾也。往矣,勿吾念。”今世校雖不得爵位,而業日進,聲聞日敷,謂非安人之教哉!嗚呼!可謂知其大者已!是宜銘。銘曰:

維車有輔員於輻,維矢有房利於鏃。維壹有賢,維家之福。光光別駕,亦載其贄。愔愔碩人,既詒斯肄。雖則詒肄,無儀以無躓。無躓於山,曰巢於顛。口卒瘏兮手複胼,鳳之雛兮穀之遷。不得反哺兮涕漣漣,銘幽表淑兮千萬年。石不爛,山不騫。

烹阿封即墨論

夫人君者,不能遍知天下事,則不能不委任賢大夫。大夫之賢否,又不能遍知,則不能不信諸左右。然而左右之所譽,或未必遂為藎臣,左右之所毀,或未必遂非良吏。是則耳目不可寄於人,予奪尤須操於上也。

昔者,齊威王嚐因左右之言而烹阿大夫,封即墨大夫矣。其事可略而論也。自古庸臣在位,其才蒞事則不足,固寵則有餘。《易》譏覆涑,《詩》賡鵜梁,言不稱也。彼既自慚素餐,而又重以貪鄙,則不得不媚事君之左右。左右亦樂其附己也,而從而譽之。譽之日久,君心亦移,而位日固,而政日非。己則自矜,人必效尤。此阿大夫之所為可烹者也。若夫賢臣在職,往往有介介之節,無赫赫之名,不立異以徇物,不違道以幹時。招之而不來,麾之而不去。在君側者,雖欲極譽之而有所不得。其或不合,則不免毀之。毀之而聽,甚者削黜,輕者督責,於賢臣無損也。其不聽,君之明也,社稷之福也,於賢臣無益也。然而賢臣之因毀而罷者,常也。賢臣之必不阿事左右以求取容者,又常也。此即墨大夫之所為可封者也。

夫惟聖人賞一人而天下勸,刑一人而天下懲,固不廢左右之言而昧兼聽之聰,亦不盡信左右之言而失獨照之明。夫是以刑賞悉歸於忠厚,而用舍一本於公明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