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時雁影橫空,蟬聲四徹。餘垂首環行於姨氏庭苑魚塘堤畔,盈眸廓落,淪漪泠然。餘默念晨間,餘母言明朝將餘兄妹遄歸,則此地白雲紅樹,不無戀戀於懷。忽有風聲過餘耳,瑟瑟作響。餘乃仰空,但見宿葉脫柯,蕭蕭下墮,心始聳然知清秋亦垂盡矣。遂不覺中懷惘惘,一若重愁在抱。想餘母此時已屏擋行具,方思進退閑之軒,一看弱妹。步至石闌橋上,忽聞衣裙窸窣之聲。
少選,香風四溢,陡見玉人靚妝,仙仙飄舉而來,去餘僅數武;一回青盼,徐徐與餘眸相屬矣。餘即肅然鞠躬致敬。
爾時玉人雙頰雖赬,然不若前此之羞澀,至於無地自容也。餘少矚,覺玉人似欲言而未言。餘愈踧踖,進退不知所可,惟有俯首視地。久久,忽殘菊上有物,映餘眼簾,飄飄然如粉蝶,行將逾籬落而去。餘趨前以手捉之,方知為蟬翼輕紗,落自玉人頭上者。斯時餘欲擲之於地,又思於禮微悖,遂將返玉人。玉人知旨,立即雙手進接,以慧目迎餘,且羞且發嬌柔之聲曰:“多謝三郎見助。”
此為餘第一次見玉人啟其唇櫻,貽餘誠款,故餘膠膠不知作何詞以對。但見玉人口窩動處,又使沙浮複生,亦無此莊豔。此時令人真個消魂矣!
玉人尋複俯其頸,葉婉妙之音,微微言曰:“三郎日來安乎?逗子氣候溫和,吾甚思造府奉謁,但阿母事集,恐歲內未能抽身耳。是間比逗子清嚴幽澈則一,惟氣候懸絕,蓋深山也。唐人詠羅浮詩雲:‘遊人莫著單衣去,六月飛雲帶雪寒。’吾思此語移用於此,頗覺親切有味,未知三郎以吾言有當不?”
餘聆玉人詞旨,心乃奇駭,唯唯不能作答,久乃恭謹言曰:“謝阿姊分神及我。果阿姊見枉寒舍,俾稚弟朝夕得侍左右,垂綸於荒村寒牖,幸何如之!否則寒舍東西詩集不少,亦可挑燈披卷,阿姊得毋嫌軟塵溷人?敢問阿姊喜誦誰家詩句耶?”
玉人低首凝思,旋即星眸矚我,囅然答曰:“感篆三郎盛意。所問愛讀何詩,誠為笑話,須知吾固未嚐學也。三郎既不以吾為瀆,敢不出吾肝膈以告?且幸三郎有以教我。”遂累累如貫珠言曰:“從來好讀陳後山詩,亦愛陸放翁,惟是故國西風,淚痕滿紙,令人心惻耳。比來讀《莊子》及《陶詩》,頗自覺徜徉世外,可見此關於性情之學不少。三郎觀吾書匱所藏多理學家言,此書均明之遺臣朱舜水先生所贈吾遠祖安積公者。蓋安積公彼時參與德川政事,執弟子禮以侍朱公,故吾家世受朱公之賜。吾家藏此書帙,已曆二百三十餘年矣。”
此語一發,餘更愕然張目注視玉人。
玉人續曰:“吾嬰年聞先君道朱公遺事,至今曆曆不忘,吾今複述三郎聽之。”於是長喟一聲,即愀然曰:“朱公以崇禎十七年,即吾國正保元年,正值胡人猖披之際,孑身數航長崎,欲作秦庭七日之哭,竟不果其誌。迨萬治三年,而明社覆矣。朱公以亡國遺民,恥食二朝之粟,遂流寓長崎,以其地與平戶鄭成功誕生處近也。後德川氏聞之,遣水戶儒臣,聘為賓師,尤殫禮遇。公遂傳王陽明學於吾國土,公與陽明固是同鄉也。至今朱公遺墓,尚存茨城縣久慈郡瑞龍山上,容日當導三郎,一往奠之,以慰亡國忠魂。三郎其有意乎?又聞公酷愛櫻花,今江戶小石川後樂園中,猶留朱公遺愛。此園係朱公親手經營者。朱公以天和二年春辭世,享壽八十有三。公目清人靦然人麵,疾之如仇。平日操日語至精,然當易簀之際,公所言悉用漢語,故無人能聆其臨終垂訓,不亦大可哀耶?”
玉人言已,仰空而欷,餘亦淒然。二人佇立無語,但聞風聲蕭瑟。
忽有紅葉一片,敲玉人肩上。玉人蹙其雙蛾,狀似弗愜,因俯首低聲曰:“三郎,明朝行耶?胡弗久留?吾自先君見背,舊學拋荒已久。三郎在,吾可執書問難。三郎如不以弱質見棄,則吾雖凋零,可無憾矣。”
餘不待其言之畢,雙頰大赬,俯首至臆;欲貢誠款,又不工於詞,久乃囁嚅言曰:“阿母言明日歸耳。阿姊懇懇如此,滋可感也。”
時餘妹亦出自廊間,且行且呼曰:“阿姊不觀吾袷衣已帶耶?晚餐將備,曷入食堂乎?”
玉人讓餘先行,即信步隨吾而入。是夕餐事豐美,逾於常日,顧餘確不審為何味。飯罷,枯坐樓頭,兀思餘今日始見玉人天真呈露,且殖學滋深,匪但容儀佳也。即監守天閽之烏舍仙子,亦不能逾是人矣!思至此,忽爾昂首見月明星稀,因誦億翁詩曰: